与当年正昂公一行车马奔赴益州郡府的颠簸旅程不同,新扩建的五尺道已经改名为“茶马道”,随着南疆都护府的兴建,来自蜀地的商队络绎不绝地进入南中诸郡。
正昂公坐在遮蔽蚊虫的马车帘幕后,看着茶马道上新修建的里邑民舍……
有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汉家旌旗,有孔武健壮的游徼领着里邑中的少年郎修习武事,高大的馆舍内传出稚童们的朗朗读书声,从成都派遣过来的农吏百工组织着里邑的军户们垦田植桑……
马队的铃铛声响在正昂公的耳畔,山林间的凉风拂过正昂公的发髻……
听闻正昂公卸任了益州太守,返回皇城接任少府令,里邑的军户夹道相送。
正昂公见状,激动的神情无以言表,每过一座茶马道上的里邑,正昂公都亲自下了马车长躬揖拜。
这片广袤的山林土地,他爱得着实深沉。
正昂公车驾的身后,以卫弘为首,身后的领兵之将分别是李恢、张毣和张嶷等南疆都护府诸多将领,他们是封赏南征军马典仪的主角。
朱提郡丞诸葛乔也在此列,他与李丰辅左杨洪为南征大军筹措军粮辎重,但近来诸葛乔前往了朱提郡府所在的南昌城,辅左新上任的太守常史推行都护府新法。
正昂公车驾抵达僰道的时候,南疆都护府参加朝廷的南征封赏典仪的诸路将校已经汇集完毕。
大半部分的将校都停驻在僰道驻军大营,等待朝廷的文书再前往成都,只有正昂公带着卫弘、诸葛乔和张毣一小撮人提前赶往成都。
大概是近乡情更怯,这十多年的时间,正昂公只寥寥回乡数次,如今虽然也算是荣归故里,但想起来前半生飘摇的孤苦岁月,正昂公一时之间不禁潸然泪下。
还是蜀郡太守张裔亲自来僰道城接的正昂公。
这些年书信往来多谈论公干事宜,张裔在马车前看着步履蹒跚的正昂公缓缓下了马车,一时之间不禁泪眼婆娑。
“这些年你在滇池城受苦了……我曾听闻雍闿那贼子围攻了滇池城整整数月,城内的军民百姓都被逼得啃食树皮度日,还在你能够安然回来。”
看着昔日老友这泣涕连连的模样,正昂公则是展开了衣袍,让他看看自己安然无恙的模样,还笑道:“君嗣啊,老夫可是屡屡在小辈们面前夸赞你是沙场骁将出身,今日何故作此女儿态呢!”
听见正昂公不同于往日的洒脱回应,张裔神情一愣,大概是觉得正昂公的言辞举止忽然变得开阔了不少,想想这些年大概在滇池城的日子过得十分充实吧。
张裔羊装发怒的模样:“你这老匹夫好生无礼,我千里迢迢地来迎你,说这一遭乱话做什么!”
正昂公与张裔联袂而行,嘱咐卫弘一行人跟在身后。
正昂公与张裔相知半生,听闻正昂公身陷叛军重重包围之中,张裔心急如焚,几乎倾尽全力地调度冶金治所的生产效能,为卫弘的征南先锋军打造完备的军械。
如今亲眼见到正昂公发肤无损的安然归来,与自己再度同朝为臣,心中岂能不高兴。
两人聊得最多的就是子侄辈了,正昂公笑道:“听闻君嗣你对远思侄儿多有偏见,可老夫可是着实喜欢的他很讷,若非是他资历尚浅,此番益州郡丞的职位就落到他的头上了!”
“哦?”虽然张裔也曾听闻自己这长子在南征之战中的种种表现,但却觉得从正昂公嘴里听见夸赞张毣的言论来,是格外不一样的。
“那你就好好地和我说一说这竖子在朝廷大军南征中做了什么?”
正昂公却不肯轻易地上当,白了一眼张裔说道:“远思虽很少阵前对敌,但其粮草辎重的调度之能却极为出色,连丞相都夸赞其有酂侯之资,前途不可小觑啊……退一万步讲,远思可还没落到身陷敌营的手中……”
张裔后知后觉,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这是正昂公在调笑当年自己的糗事。
当年先帝入益州时,张裔便奉令在德阳陌下抵御先帝当时的先锋大将桓侯张飞,张飞与关侯并成为“万人敌”,张裔的结局可想而知,不仅兵战失利,更陷入到了先帝兵马的重重包围当中。
好在先帝仁厚,桓侯张飞胆大心细,以围三阙一的攻城态势放过了张裔一马,这也造就了后来张裔促成先帝入主益州的美好结局。
旁边并没有其他人,张裔也没有因为老友的揭短而生气,因为他知道就是自己曾陷入重重包围的时候,就是正昂公带领一众亲族的家丁护卫,奔赴德阳营救于他。
年少时候的意气之争早就随着到来的垂垂暮气而缓释了大半,张裔也耸了耸肩开解了自己这桩心事道:“是啊,试问举世当中,又有谁人能为关张两位将军的对手呢,输给了桓侯,并不丢人!”
看来对这些旧事释然的并不只有正昂公自己一人。
张裔已经年近花甲了,当初与卫弘初见的时候,还能以善骑自诩,但自去年冬岁发生了坐骑失蹄后,张裔便很少骑马了,大多是乘坐马车。
在返回成都的一路上,正昂公与张裔聊了很多。
车驾行至成都的时候,张裔提出了在家中准备了宴席,为正昂公接风洗尘。
但正昂公却摆了摆手拒绝了这番好意。
正昂公解释道:“老夫年过花甲,本想着南疆都护府兴建之后,便辞去益州太守的职务,听闻是文仪公病笃,点名让老夫接任少府令,老夫与文仪公素无交情,虽不知为何缘由,但此番返归成都,总得先是拜见文仪公才是。”
“这话在理!”张裔觉得正昂公的考虑有道理,然后提点道:“文仪公之所以选择你接替少府令的位置,多半有着卫弘的缘故,大概觉得你能调教出卫弘这样年轻有为的后辈,不该埋没在南中那荒蛮的地方吧……”
闻言,正昂公却很固执地和张裔辩解道:“南中可不荒蛮,君嗣啊,你有生之年一定能够看到南疆都护府将会比蜀地更加富庶的……”
看着正昂公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张裔也不予反驳,而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事情,派人将卫弘领过来:“老夫记得兰儿最近就跑王府挺勤快的,你又是王府的堂上贵客,领着正昂公去王府上谒见文仪公正合适。”
卫弘有些意外:“百里兰为何会在王府?”
张裔则是抚着胡须说道:“兰儿可是最近皇城里最炙手可热的医师,有妙手回春、药到病除之称,宫内的吴皇后都召她入宫垂询养生之道。此番文仪公病笃,唤她前去医治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话倒是提醒了卫弘,看来自己不在成都的这段时间,李意老道确实是把自己的看家本领传授给了百里兰。
卫弘到了跟前,张裔又忽然想到了自己夫人在耳边的整日唠叨,犹豫了一阵后对正昂公提醒道:“正昂公,此番卫弘凭借南征之功,足以封列侯,不到二十岁的列侯,啧啧……此等功勋着实骇人啊,卫弘该行加冠礼,由长辈赐字了……”
与张裔相交半生,正昂公总觉得他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出来,皱着眉毛问道:“怎么好端端地说起了加冠赐字这件事?”
张裔用着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扫了一眼正昂公,觉得正昂公没有领会到自己的意思十分懊恼,但想到正昂公在南中孑然一身地度过了小半生,在心中便释然了不少。
但卫弘就在眼前,有些话并不好当面说出来,张裔提点道:“老夫的夫人年纪大了,最近头疼脑热地毛病又不少,张毣和张郁他们又不在跟前,这段时间兰儿便住在张府吧,反正他也是老夫的女儿,这也是人之常情……”
张裔顿了一会,找了一个由头将卫弘打发了离开,随后才对正昂公一吐心中真正用意。
“至于卫弘这小子,加冠赐字之后,便要着手考虑婚娶之事了,正昂公你好不容易回到了成都,还不趁着这个空档物色一些好人家的女子,譬如老夫家的女儿百里兰就是一位极不错的人选……”
张裔的这番话倒是提醒了正昂公,南中诸郡民风彪悍,不曾有着中原世家的三书六礼,但有着“嫁娶同舍”的约定成俗。
便如卫弘与百里兰,便住在太守府旁边的同一屋檐下很长一段时间,在正昂公看来已经是实际上的夫妻了。
大汉律法便鼓励十五而婚,晚婚的还有加倍地收取赋税。
卫弘如今身为建宁亭侯,拜安南将军,又领南疆都护府少都护的实权大吏,已经是大汉朝堂上炙手可热的少壮派将领。
于情于理来说,走到这步的人物都要在礼法上格外注意。
想通了这桩事的正昂公,顺便便明白了张裔的用意,一拍额前说道:“此事还是君嗣你考虑的在理,是老夫疏忽了,待拜见了文仪公和丞相之后,便趁着这段时间的空档,将卫弘的婚事敲定下来。”
张裔摊开了手,对老友的后知后觉感到十分无奈:“此事非你我所长,好在我夫人对此事极是上心,这桩事便交给她去打理,定不会出差错的。”
正昂公点了点头:“是极!这桩事就交给了弟妹操办了!”
……
……
远处喂马的卫弘,忽然打了一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后,看了看三杆之上的日头正四处宣泄着它过剩的精力。
“七月流火,古人诚不欺我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