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判官
天章阁,皇宫三大书阁之一。
在天章阁面君,证明有事,但事情还不至于不可收拾。
昭兴帝端坐在书阁正厅之中,身旁站着天章阁学士、直学士、侍制等人。
大宣面君不跪,太子和六公主站在皇帝面前,徐志穹站在二人身后共行揖礼。
昭兴帝脸颊苍白,气色依旧不佳。
他俯视着三人,缓缓问道:“今夜为何生此风波?玉阳,你先说!”
太子面带委屈道:“儿臣没什么可说的,东宫不少东西被砸了,儿臣回去收拾就是了衣服也被扯破了儿臣换件新的就是了,只要六姐出了这口气就好。”
粱玉瑶赶忙申辩道:“父皇,儿臣今夜收到秘报,怒夫教典籍怒祖录流入宫中,此事非同小可,儿臣请红衣令箭,搜查东宫,实因事出紧急,绝非出于私怨,父皇明鉴!”
太子问粱玉瑶:“你把东宫搜得一片狼藉,还当着别人的面,把我也搜了,我且问问你到底搜出了什么?”
粱玉瑶没看太子,只向皇帝奏陈:“父皇,儿臣暂未找到怒祖录,请父皇准太子暂时留在天章阁听学士讲学。”
听学士讲学是一种婉转的说法。
翻译过来的意思是先把太子关起来,然后让她接着查。
昭兴帝看向了太子:“玉阳,你意如何?”
徐志穹在身后一颗心替太子凉透了。
你意如何?
这还用问么?
太子被侮辱到这个地步,还问,“你意如何?”
太子非常平静,他习惯了。
他把头冠摘了下来,对昭兴帝道:“这个,就给六姐吧,省得六姐急得难受。”
昭兴帝大怒:“书阁之中,学士皆在,岂容你无状如是?”
看到太子此举,粱玉瑶一脸不屑:“太子,你年纪也不小了,何必用这娃娃手段来威胁父皇?你怎不在地上撒泼打滚?”
太子笑道:“你想看我打滚?好说,我滚给你看!”
昭兴帝怒道:“放肆!”
粱玉瑶道:“父皇,太子既是觉得委屈,我且问他一件事情,若是答得上来,便是儿臣冤枉他了若是答不上来还请父皇裁处。”
昭兴帝没作声,算是默许。
粱玉瑶质问太子:“你今夜去冰井务作甚来?”
太子皱眉道:“我去何处?与你何干?”
粱玉瑶道:“父皇设红衣阁是为监察皇宫众人,太子既是在宫中,便在红衣阁监察之下,我有此一问,有何不妥?”
太子哼一声道:“我去取冰了,怎地?”
“取冰这等事,也要太子亲自做么?”
太子道:“我就是喜欢亲自做,你要怎地?”
粱玉瑶没再问太子,她知道太子凭着一招装疯卖傻,能把很多事情敷衍过去。
她转脸看向了徐志穹,问道:“太子每天都找你取冰么?”
徐志穹缄口不语。
粱玉瑶怒喝:“我问你话,你为何不答?你太张狂了!”
徐志穹还是不说话。
昭兴帝问道:“你为什么不开口?”
徐志穹拱手道:“臣乃皇城司冰井务监官徐志穹,按大宣律,在陛下面前,如无陛下允准,皇城司属员不得言语。”
在没有得到批准的情况下,皇城司的成员在皇帝面前不能说话,制定这条律法,是为了保证在关键时刻,皇城司成员不与无关之人交流,也不会受到无关之人的干扰,只听从皇帝一个人的命令。
徐志穹按律法办事,粱玉瑶无从挑剔,反倒显得自己有些无知,气氛略显尴尬。
昭兴帝道:“朕恕你无罪,答公主话。”
徐志穹对公主道:“徐某进宫时日尚短,只知殿下今夜来过一次。”
“胡扯!”粱玉瑶道,“昨夜冰井务来了个老妪,你可知其是何人?”
徐志穹点头道:“昨夜确实来过一名老妪,她是来取过冰的,是东宫的一位姓杨的嬷嬷。”
粱玉瑶问道:“那人身形长相如何?你该记得吧?”
这是诱供,普通人很容易上当,只要徐志穹说出杨嬷嬷的长相就算上当了,如果他描述的很像太子,那就上了大当了。
徐志穹道:“我没见到那位杨嬷嬷,只看到她手里的鱼符,便给他取冰了。”
粱玉瑶冷笑道:“你没见过?你想仔细了再说!”
徐志穹认真道:“我想的很仔细,没见过就是没见过,冰井务监官不得见皇宫女眷,这是规矩,
昨夜还来了一位东宫侍女,名叫骆红,听说因为举止轻浮,被杨嬷嬷给打了,纵使打到天翻地覆,我也没敢看上一眼。”
太子闻言,故作愤怒:“东宫没有叫骆红的侍女!”
徐志穹一脸无辜:“我怎知东宫有多少侍女,我只认鱼符,有鱼符便是东宫来的。”
太子转而等着六公主,喝道:“哪个不要脸的,伪造了我的鱼符?”
“你看我作甚?”六公主声调降了下来,就算她是红衣阁的阁主,私造太子鱼符也是重罪。
徐志穹成功转移火力,把公主的气焰压下去不少。
昭兴帝看着徐志穹道:“你是掌灯衙门的青灯?”
徐志穹称是。
昭兴帝道:“我听过你的一些事情,年纪轻轻,立下不少功劳,锋芒毕露,也不知道是造化还是虚荣,今夜红衣阁夜访东宫之事,你如何看待?”
徐志穹心头一凛,这是一道送命题。
首先,他没有资格妄议皇室内部纷争,如果胡乱说话,当以无人臣之礼为由,定不敬之罪,就算不判斩决,也得流放两千五百里。
第二,就算昭兴帝允许徐志穹议论此事,徐志穹肯定要为太子说话。
但如果站在太子一边,就会被打上与太子勾结的标签,粱玉瑶肯定要借题发挥,不仅会让太子处境被动,弄不好还会让徐志穹直接成为皇室内斗的牺牲品。
第三,皇帝说红衣阁夜访东宫,“夜访”这个词很有意味,在皇帝看来,粱玉瑶只是正常调查,不算对太子的冒犯,他完全认可粱玉瑶的行为。
此时若是出语攻讦粱玉瑶,不会对太子有任何帮助,反倒会给自己引火上身。
这个问题必须慎重回答。
徐志穹思忖片刻道:“回陛下,臣此前从未听说过红衣阁,只见过青衣阁,两者只差了一个字,想必职责也差不多,青衣阁若是拿了真凭实据,就是先斩后奏也是可以的!”
徐志穹说的没错,红衣阁和青衣阁的职责本就相近。
粱玉瑶抬起头道:“且如徐志穹所说,儿臣并没有做错!”
昭兴帝神色凝重,默不作声。
身后的几位大学士表情也很凝重。
太子看着粱玉瑶,久久不语。
粱玉瑶这才意识到,徐志穹的话里有陷阱。
太子问道:“你的真凭实据在哪?无凭无据凭什么搜查东宫?”
粱玉瑶急忙申辩:“事出紧急,当便宜行事,再给儿臣两日时间,定能找到怒祖录,这便是证据!”
太子又问:“拿不出证据便要搜东宫,下次再听到些无稽之谈,是不是就要先斩后奏了?是不是就该取我人头了?”
粱玉瑶闻言,赶忙向皇帝施礼:“父皇明鉴,儿臣绝无此意!”
昭兴帝沉着脸不作声,大学士喻国良出列道:“太子乃一国储君,公主此举,有逾礼制,当予惩戒!”
众学士纷纷出列:“臣附议!”
粱玉瑶不敢作声,大宣的臣子,脊梁还没断,别说她一个公主,就算在皇帝面前,也有不少敢讲理的硬骨头,尤其以御史台和各阁学士居多。
昭兴帝看着粱玉瑶,语气严厉道:“玉瑶虽属无意,但逾礼之罪难免,罚俸一年,在玉瑶宫闭门思过一月!”
就这!
率众搜查东宫。
当众搜太子的身。
最后只是罚钱了事?
徐志穹越发替太子感到心寒。
昭兴帝看向了徐志穹,点点头道:“果然年少有为,朕记住你了,去冰井务收拾东西,回掌灯衙门去吧,朕会找人转告钟参,朕很喜欢你!”
徐志穹退出天章阁,擦去一头冷汗。
昭兴帝很讨厌徐志穹,这点徐志穹看得出来。
但他允许徐志穹离开皇宫,这点徐志穹倒是没有想到。
回到冰井务,徐志穹立刻收拾东西,一刻都不想多留。
等快要出门的时候,却见太子来了。
“你这就要走了么?”太子很舍不得。
徐志穹笑道:“皇命难违,这是陛下的命令。”
“你救了我,我却还没谢你。”
“谢我作甚?你此前不也救了我么?”
“你把怒祖录到底藏在了何处?”
徐志穹一笑:“太子还想那卷竹书么?”
太子摇头道:“不想要,我永远都不想看见那东西。”
“此物由徐某暂为保管,殿下且当从未见过就好。”
太子低下头道:“我知道,你是皇城司派来查我的,我的事,你是不是都要说出去?”
徐志穹道:“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还请殿下明示!”
太子道:“怒祖录的事情,能不能不说?”
徐志穹点头道:“我不说。”
太子又道:“安淑院有人的事情,能不能不说?”
徐志穹点头道:“我也不说。”
太子又道:“太子妃的事情,能不能不说?”
徐志穹垂下眼角道:“天地良心,我都没见过太子妃,却能说出个甚来?”
太子一笑:“说笑,都是说笑罢了,你要说,我又怎么能拦得住你?
你也是要回去交差的,都把怒祖录拿走了,怎会有不说的道理,说就说了吧,总之也算救过我一回了!”
徐志穹抬起头道:“你那双眼睛,不是能看见魂魄么?”
“能的。”
“你且看着我!”
“我看你作甚?就算知道你撒谎,我心里也只是更难受些罢了。”
“你只管看着就是。”
太子看向了徐志穹,血液灌注到了瞳仁里。
徐志穹端正神色道:“太子有怒祖录的事情不说,安淑院有人的事情不说,跟谁都不说!”
太子歪着头,盯着徐志穹看了好久。
“是实话!”太子有点不太相信,可他的眼睛告诉他,徐志穹说的是实话。
“对,是实话!”徐志穹抱拳告辞。
太子叫一声道:“且等等,你以后还来看我么?”
徐志穹道:“这却难了,你住皇宫里,我想见你哪有那么容易?”
太子道:“那我们还是兄弟么?”
徐志穹点点头:“是兄弟。”
“是亲兄弟么?”
徐志穹苦笑一声道:“怎会是亲兄弟?太子姓梁,我姓徐,咱们不是一条根上生的。”
“不是一条根”太子一拍手道,“有了!”
“有什么了?”
“我去把太子妃摁住,你把她睡了,我们就是亲兄弟了。”
徐志穹愕然道:“从哪论的亲兄弟?”
太子道:“不是一条根生的,但两条根在一起待过,不也是亲兄弟么?”
徐志穹憋了许久,憋到忍无可忍,且与太子一起放声大笑。
乌云密布,似乎要下雨了。
在这乌云之下,刀斧时刻悬在脖子上,能笑出这一声来,徐志穹真心钦佩这位太子。
“殿下保重,千万保重!”
“你也保重,好好活着,咱们兄弟还有好日子呢!”
天章阁中,昭兴帝屏退一众学士,与司礼监秉笔太监陈顺才一起找书。
昭兴帝最近一直做奇怪的梦,他想找一本解梦的书。
陈顺才把书整理好,送到昭兴帝面前:“陛下,气盛之梦、气虚之梦、邪寓之梦、体滞之梦、情溢之梦、直叶之梦、比象之梦、反极之梦、厉妖之梦,九梦经典,合计三百九十二卷,您要先看哪一卷?”
昭兴帝道:“把直叶之梦的书卷都拿来,我一一搜寻。”
所谓直叶之梦,就是在现实中能够应验的梦,比如昨晚梦到了抱着大师姐,第二天大师姐突然主动钻进了怀里,这就是直叶之梦。
陈顺才自然不敢为皇帝梦到了什么,但他有另外一个问题要问:“陛下,真就放那个徐志穹走了?”
“他是武栩心腹,我不放他走,却等武栩来闹么?”
陈顺才咬牙道:“武栩这厮太过猖狂,他若敢进皇宫一步,老奴必与之以死相拼!”
“糊涂!”昭兴帝怒道,“却要把长老招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