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穹身子一歪,坐在了夏琥旁边。
钱立牧道:“马兄弟,你这是怎地了?”
徐志穹浑身无力,摆摆手道:“你们先判罪,莫要理会我。”
夏琥踢了徐志穹一脚:“别弄出这半死不活的模样,不丢人么?”
徐志穹抬起头道:“三千功勋升一段,且说杀一个罪囚赚二十功勋却要杀一百五十人?还只升了一段?这要到什么年月才能到五品?”
夏琥道:“你以为世上哪有那么多五品?再说了,索命中郎,杀贼不受限制,还怕攒不下功勋?”
钱立牧连连摇头:“马兄弟,莫听你家娘子说笑,事情可没那么容易虽说六升五峰回路转,可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
这规矩一共有三条,
一是见了主簿印不能滥杀,八品引路主簿会把自己地盘上的恶人都盖上主簿印,见了这印子,如果还要强杀,会遭到八品主簿的围攻,
马兄弟,我知道你是个不愿守规矩的人,但你可千万不要轻视了八品主簿,抢了他们的生意,却跟捅了马蜂窝一样,以后在任何一处地盘上都不得安生。”
徐志穹道:“索命中郎有地盘么?”
钱立牧拿出酒囊,喝了一口,轻叹一声:“要是有就好了!”
“那岂不是要看八品主簿的脸色度日?”
“说的是呀,马兄弟,你在八品时得罪了秦长茂还杀了段士云今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这脾气且得改一改。”
“这却改不了”徐志穹坐直身子道,“这种道门败类,今后见一个,杀一个。”
钱立牧又喝一口酒道:“第二条规矩,杀贼不可殃及无辜,我在这规矩上吃过亏,当初遇到了一个恶徒,他手里劫持了一名女子做人质,我不杀这恶徒,日后他会杀更多人,我杀了这恶徒,却把这人质也给连累了。”
说到此,钱立牧一口气喝了几大口,擦擦嘴道:“为了这件事,我丢了两千功勋,可知攒这两千功勋有多难?这还是赏善大夫为我说情,不然还不知道要罚去多少。”
七升六一共只需要一千二百功勋钱立牧失误一下,便丢了两千。
想一想徐志穹还真有些后怕,倘若杀了施双六,算不算殃及无辜?
钱立牧再喝一口酒:“最后一道规矩,悔罪之人不能杀。”
“这叫什么规矩?”徐志穹半响无语,“难不成他临死前认个错,就不能杀了?”
“不是嘴上悔罪,要有悔罪之举,而且罪业将要退到两寸之下,这样的人不能杀的,这条规矩最难把握,我当初遇到了一个恶徒,这厮性情甚是怪异,他杀一人过后,便开始做善事,等把罪业削减到两寸之下,又开始杀人,我拿这厮一点办法都没有,直到他离开京城,我也没敢对他下手,我真是被罚怕了!”
说了半天,钱立牧突然想起一件事:“马兄弟,我看你修为还没到六品。”
夏琥道:“你以为他来找我能有什么事情?还不是向我讨功勋来了。”
“娘子这话说得不对,我是因为想念娘子才来的。”
“好啊,那功勋不给了。”
“娘子没良心,”徐志穹一脸委屈,“当初我是怎么照顾娘子生意的。”
夏琥道:“先给钱中郎办正经事吧。”
钱立牧把亡魂牵到了孽镜台:“这人好审,怒夫教的。”
孽镜台上呈现罪业,这人狠毒,险些将他妻子打死,钱立牧赶到时,立刻将他杀了,因他妻子性命还在,这人的罪业刚刚才到两寸。
这就能看出钱立牧是个正经判官,换做段士云那种货色,肯定会看着这厮杀了妻子再动手,那样能多收几颗功勋。
夏琥写了判书,重判了这罪囚。
徐志穹问了亡魂一句:“你认得施福么?”
亡魂低着头,不作声。
徐志穹上前道:“都是死人了,你还有什么顾虑?”
亡魂小声说道:“坛主有过教诲,说我们只要对怒祖忠心不二,死后到了阎罗殿,怒祖也会来救我们。”
“你们怒祖救不了你,像你这样的人我杀的多了,都在阎罗殿受苦呢,你跟我说句实话,我能让你少受点苦。”
“我不信你的,我就信我们老祖的。”
徐志穹看了看孽镜台:“时才打你媳妇的时候,我看你手挺狠的。”
“那贱人该打,家里就剩那一点米,我都吃不饱,她还偷着留给那小崽子吃,还以为我没看见!我们坛主说过,像这样的女人,打死都活该!”
徐志穹道:“那小崽子不是你亲儿子吗?”
“那又怎地?崽子死了还能再生,我若是饿死了”
徐志穹一拳打在那亡魂脸上,笑问道:“你饿死了又能怎地?”
亡魂捂着鼻子,放声哭喊,徐志穹上前又是一拳:“你饿死了却少个祸害,你知道么?”
亡魂哭爹喊娘,徐志穹上前踹了几脚,又问道:“这回你吃饱了吗?”
亡魂缩成一团,不敢作声,徐志穹又问:“你认得施福么?”
“认得,”亡魂点头道,“他是开染坊的,是教里的亭主。”
“什么是亭主?”
“十里算一亭,这十里地界的教众都归他管。”
“他为什么能当亭主?”
“因为他是内道弟子。”
内道弟子,徐志穹知道这个概念。
吴自清曾经说过,所谓内道弟子,就是在怒夫道入品的修者。
可入品的条件非常恶毒,教规原文是:“怒加于至亲,困其身,令其自灭,可得天星庇佑。”
施福为什么可以入品?
他逼死过自己的至亲?
怎么没听施双六提起过?
“施福为什么能进内道?”
鬼魂回答:“我听他说,他是给道门立下大功的人,他给道门种过树。”
种棵树就能入品?
“种什么树?”
鬼魂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就听他说过一次,还是他喝醉了酒的时候说的。”
喝醉了酒,说了不该说的话。
所以被怒夫教灭口了。
看来这棵树很重要。
钱立牧一伸懒腰道:“你们接着爽快,我去酆都城了。”
夏琥道:“钱中郎,我们跟你一块去。”
徐志穹道:“我们去凑什么热闹?”
夏琥道:“罪囚送到了阴司,可我拿不到凭票,因为那不是我摘的罪业,凭票得你亲自去拿。”
三人一并到了酆都城,到了城门,夏琥对徐志穹道:“有个姓聂的典狱说跟你相熟,我当初让役人把罪业给了他,咱们不方便进城门,让钱中郎帮我们把凭票取来吧。”
夏琥是个守规矩的人,七品判官不进酆都城,她只肯在门外等。
徐志穹从来就没守过规矩,买役鬼玉,买阴灵石,租录事簿,他经常来酆都城“赶集”。
到了阎罗殿,聂贵安赶紧叫人把凭票拿了过来:“马判官,今天可算见着你了,咱们兄弟说什么得喝一杯。”
聂贵安知道徐志穹出了大事,又听说役人杨武来买役鬼玉,真以为徐志穹这条命没了。
两人对饮几杯,徐志穹道:“聂兄,在下有一事相求,我想看看这两个罪囚,一个是田金平,另一个是梁玉明。”
其实看不看田金平,都不打紧,徐志穹就想确定梁玉明死干净了没有,又不想把话说得那么明显。
聂贵安犹豫片刻道:“这事不合规矩,可难得兄弟你开一次口,我且带你去一回,咱事先得说好,你千万不能和鬼魂说话,一句都不能说,阴阳两隔这规矩,咱们不能给破了。”
按照聂贵安的安排,徐志穹穿上了鬼差的制服,跟着聂贵安去了后堂。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了阎罗殿的后堂,在他想象之中,后堂应该像个大型刑场一样,一群鬼魂在这里受刑。
可实际上后堂是一条很长的走廊,走廊两边整齐的排列着囚室。
聂贵安在前边带路,走到一座囚室,停了下来,示意徐志穹捂住鼻子。
徐志穹把鼻子捂住,聂贵安打开了囚室,浓密的灰尘扑面而来。
徐志穹以为这囚室就是一间几平米的小屋,打开之后才看见,这囚室之中别有一番天地,光是面积,比议郎院还大了不少。
这么大的地方,就是给田知县一个人准备的?
田知县很有面子啊!
这院子里全是灰土,路很不好走,徐志穹跟着聂贵安翻过几座灰土山,穿过一座池塘,终于看见了田知县。
田知县泡在泥水堆里,泥水一直淹到胸口,他拿着一把铁锹,正在稀泥堆里翻搅。
旁边一名鬼差吆喝道:“田大人,您快着点,赶紧把这堆稀泥和了,那边还有两座灰山!”
田金平喊一声道:“老夫,老夫和不动了。”
“这话说的,您都和了一辈子稀泥了,这两座山对您来说算得了什么?”
“老夫,老夫实在是”
“这样吧,我看您是真累了,我去给您烧烧油锅,您洗个热水澡,接着和!”
田金平放声哭嚎,聂贵安带着徐志穹出了囚室,转身又到了另一间囚室门口。
这次聂贵安没开门:“兄弟,里面火太猛,你在外边看看就算了,来人,给开扇小窗!”
一名狱吏上前,用手在墙壁上一抹,砖墙之上竟然开出一个洞来。
徐志穹在洞里看到了梁玉明。
梁玉明被木棍穿了身子,架在火上烤,旁边有不少鬼魂,拿着小刀从他身上割肉吃。
“有些服苦役的小鬼,罪不重,干活还卖力气,就偶尔让他们过来吃点肉。”
原来是个自助烤肉店,现烤、现切、现吃。
说话间,梁玉明看见了徐志穹,破口骂道:“杂种,你个杂种!”
徐志穹本想骂回去,可聂贵安叮嘱过他,不要和鬼魂说话。
等狱吏关上了小窗,徐志穹问了聂贵安一句:“梁玉明就那点肉,不够吃啊!”
聂贵安笑道:“这你放心,这个时辰吃下去了,下个时辰还能长出来,几百年都吃不完!”
梁玉明死干净了,徐志穹也放心了。
他带上凭票走了,换过了功勋又和夏琥亲昵了一会。
“娘子,我衙门那般死去的兄弟,怎么样了?”
夏琥道:“赏善大夫说了,有几个罪业原本就不重的,功大于过,送去阴司给他们谋个差事,又或者投个好胎。
有几个功过相抵的,直接送去投胎了,投到什么地方,只能看命数了,
罪业太深,抵不掉的,且留在赏善司里做役人,按照罪业长短,干几年苦役,攒些功德,到时候再作去处。”
赏善大夫给足了面子,且看看赏善司那环境,最差的结果,也只是在青山绿水间干几年苦役。
夏琥从案几下拿出了一个袋子:“这是赏善大夫给你的,这些人并非因你而行善,但你写的赦书却是帮了他们,因此赏了你两百功勋。”
徐志穹把袋子塞到了夏琥手里:“这功勋归你,咱们说好的。”
夏琥嘟着嘴:“我可不占你的便宜,谁知道你想怎么讨回来。”
“还能怎么讨?这么多天没见,还不让官人痛快痛快!”
“你怎地恁地没羞臊,慢一些,别把我衣裳弄坏了!”
两人正在嬉闹,徐志穹忽然哆嗦了一下。
夏琥一愣:“怎地了,你爽快了?”
徐志穹摇摇头,他在脑海中听到了师父在呼唤他,声音有些急迫。
“好娘子,我须赶回议郎院一趟,好像有急事。”
夏琥一惊:“难道是冯少卿去了?我就让你老老实实守在议郎院,你偏偏不听,若真是他,你且忍让着点,不要与他争执!”
肯定不是冯少卿,师父都懒得看那厮一眼。
徐志穹赶紧回了议郎院,却见道长脸色苍白,坐在了院子里。
“师父,你怎么了?”
道长指着桌上的一盘熏肉,问道:“这是孙羊店的熏肉,我应该没买错吧!”
的确是孙羊店的熏肉。
“师父,你出去买酒菜了?”
道长指着酒坛:“这是孙羊店的香醪,也没错吧。”
徐志穹闻了闻酒的味道:“是香醪,没错。”
道长愣了好一会,喃喃低语:“怎么不是那个滋味了?”
“师父,您是累了吧,”徐志穹上前扶住了道长,“买酒买菜这点小事,以后让弟子去做就行,您何必自己跑一趟。”
“是有些累了,”道长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复生你,消耗太大,起初不觉如何,待与强敌交手之后,方知身体不济。”
徐志穹一惊:“师父,您与谁交手了?”
“饕餮外身!”
“那是什么东西?”徐志穹很紧张,既然和饕餮有关,就意味着他无法想象的实力。
“饕餮外身是”道长一捂胸口,脸色更加苍白,“来不及了,你最近不要离开京城,千万别往南去,把功勋拿来,我先帮你晋升,而后我要歇息一段日子,你要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