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站起身来,背挺着,不见往日佝偻的猥琐姿态。
场上众人表现也是不同。
王夫人抬眼看了下,便眼睛低垂,不再去看,只盯着桌上盘上彩染的花纹,手上的佛珠又轻轻地转动了起来。
探春抿着嘴,眼睛盯着贾环衣衫上的花纹瞧得仔细,就连碗里刚让人盛出的虾子汤放凉了都不管,就盯着那花纹看去。
林黛玉倒是对着场上的冷凝,不自在地蹙着眉,好看的眼睛似漪着水地看向贾环。
似乎环哥儿瞧着比往日来,真的不同起来了,瞧着这通身的气度,哪里能联系起前些时日那猥猥琐琐的冻猫来呢?
“禀老祖宗,孙儿前些日子病了后倒是想了良多,人说生绝之间能明醒悟,想着以前做事着实混账,又思及着老爷以前提起祖上的荣光,只觉孙儿不肖,愧对祖上,因此病好后才想着长进,让得老祖宗和老爷、夫人宽心。”
贾环这一番话说的漂亮,不仅先捧了荣国府的先祖,令旁人不能妄论,又表述出自己的改变,显露志向来,好为自己科举找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来,并间接捧了贾母、贾政、王夫人来。
黛玉眼眸轻闪,眸光涟涟。
倒是奇了,一场病下来,怎将人的脑袋病得明了事理来。
宝玉将着嘴里的东西拼命地咽下,想着说些什么,只席间的冷场倒是令得他怯怯不敢说出声来了。
贾母这回终于抬眼看向贾环。
贾环的长相不同于宝玉,宝玉与着她逝去的先夫,二代荣国公贾代善相似着,贾环长得像极了他的母亲。
娶妻娶贤,纳妾纳美。
自然,赵姨娘的长相比着王夫人颜色要好上不少,贾环承袭着其面貌,虽年龄小,脸上还带着几分的稚气,可贾母这般经事久的,也能瞧出,贾环往后长开了的话,怕是要比宝玉还要姿色再上一步。
那贾家男人一脉相承的桃花眼里对着她的是充满濡慕恭敬的,似乎在等着她的评价一般。
贾母心里对着贾环的态度十分地受用,再加上贾环前头说的话将着她的心好好宽慰了,说话的语气也比之以往要和善了一些,不复着先前的生硬来。
“小小的人儿,肚子里倒是装了些好东西,鸳鸯去将着前些日子史家送来的徽墨宣纸予着这小人儿一份。”
随着贾母的这话说出后,场上冷凝的气息顿时变得热络了起来,似乎前些时候的“冷寂”像是个“笑话”一样,随风散去了。
贾环也心中顿时一松,稍微安定地坐了下来,计划顺利!
这一切所发生的事情都在他的计划之中,只不过他只是在其中利用了贾宝玉罢了。
贾宝玉爱俏,虽如今只有九岁,但不久之后贾宝玉就能与着秦钟在学堂里厮混起来,甚至比着薛蟠那厮还要过分,就明白一张好看的脸在贾宝玉的心中有多么重要了。
恰巧贾环长了张好看的脸,就算是稚气未全褪,也能看出将来的美仪。
只要适当地让着贾宝玉注意到他,就不信在没有贾政这个老子的压制后,他不想着谈起贾环来。
所以,贾环刻意地将着自己好看的侧颜对着贾宝玉,引着贾宝玉想要和他聊天的兴趣来。
贾宝玉是贾母的心肝宝贝,贾宝玉心中自然也是对着贾母亲昵得紧,小孩子有什么想要说的,自然会去找自己心里认为最亲近的人去说。
而当贾宝玉与贾母提起贾环时,那事情的性质就不再是王夫人能够参与进来的了。
毕竟,贾母是整个国公府实际的当家人,也是整个国公府,乃至荣宁二府加起来,爵位等级最大的超品国公夫人。
她不喜贾赦这个荣国公府袭爵当家人住荣禧堂那小正房,贾赦再怎么混蛋,也不敢越雷池半步来。这般的人决定了贾环可以读书,就算是贾政不想贾环读书都难,更何况只是个当媳妇的王夫人呢?
环环相扣之下,方才有如今的成果出来。
贾环喝了口探春搁置在他身旁的虾子汤,不是已经放凉的那碗,是刚刚让着侍书盛出来的,入口还带着温热来,好喝地紧,贾环也明白着探春的意思来,自家的这个姐姐也是个聪明人啊。
席宴热闹,经了刚才那一遭,贾宝玉已然不敢在这个时候再去找贾环说话了,这场热闹直到了夜里的灯被着人换了两次灯芯才停止。
此时,依着大乾的习俗,应是不睡守岁的时候。
外男一边,贾环之前所说的话,早早就有机灵的小厮与其述说,搏得几分的彩头来。
不仅仅贾母听到这话,感到心里舒服,就连贾政也是如此。
他与贾赦不同,若非前些年发生的那档子事情,他早早地就走科举的路子了,又怎么会要荫庇做官,还坐着冷板凳来,十几年来无一寸进。
如今,宝玉虽然顽劣,但贾环这个自己疼爱的女人为自己生下来的孩子,倒是更能使他心里安慰一番,也是如此,在家宴散了,亲眷守岁的时候,贾政还让着身边的人,将着他幼时启蒙的书籍送给贾环。
当年,宝玉开蒙的时候,贾政也是送过的,像贾家这样的豪奢之家,自然不差那一两本的书钱来,只可惜,贾宝玉将着这书置阁高束,平白地让着书生灰,也不想着翻开来。
也使得贾政当时指着贾宝玉的脑袋骂着他顽劣,甚至上了板子,若非老太太拦下,少不得又要趴在床上养着几个月了。
这对贾环来说,就是对自己读书的又一层保障,令得王夫人不敢私底下再做些什么来了。
当然,贾环只不过是庶子,从着礼法的角度上来,他连入宗祠都只是陪同祭祀的份子,自然再怎样也比不得贾宝玉这嫡子重要,也因此,贾政不过是与贾环说了几句话,便转头与着贾宝玉说起话来。
贾环也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如今他的计划已经成功,待得新年一过,自己便可前去读书,如今离着贾府破败还有着好一段时间,足够他有充足的时间去准备着出人头地,利用贾府还未散尽的政治资源夺得政治地位来。
探春看了贾环好几眼,直待着迎春扯了扯她的袖摆,才堪堪地将着自己的目光收了回来。
“你这弟弟变得倒是令着我这样见识浅薄的也就只有那吃惊的份了。”迎春年纪小,还不能瞧出往日后的柔美,但眉眼纤细,自带水润的柔泽,说出话来也是温温润润的。
她是大房贾赦所生的庶女,与着探春的身份相差不大,再加上年岁稍近的缘故,也使得探春与迎春之间的关系比之别人要熟络了一些来。
“自然,怎说也是与我同胞生的兄弟,脾性怎么也得与我相差不离的,不失了公府的气度来!”
迎春眼角带着分点的昵意,手指轻轻地点在了探春的臂腕上。
“你倒是对我显摆起来了,贾家的好三小姐。”
探春斜了眼迎春,用着手掌轻拍着迎春的手指,“常人说你呆,可我倒觉得满府的人加起来都没有你的一张嘴来的灵巧!”
这般女儿家的玩笑话,自然是贾环听不得的,先一心地吃着宴上的菜肴,毕竟他这样的身份,在寻常时候这些东西可是见都见不到的。
这般热热闹闹地散了后,剩下的鸳鸯自觉地半蹲着身子,面带笑意,与着身旁的贾环轻声地说着话。
“环哥儿今日真是给您姨娘涨了脸,得了老祖宗这般的甜头,刚才婢子约摸了时间,让着底下的人去大厨房做了几个环哥儿和您姨娘爱吃的,赶着巧热的正好一并送过去,让得姨娘也与着乐呵乐呵。”
这番话说的巧妙,不仅哄了他这个孩子,还笼络了赵姨娘,这般的心肠不愧是“巧鸳鸯”。
贾环也乐得给鸳鸯一个台面来,自然也应了鸳鸯的话来了。
除夕家宴,像着赵姨娘这样身份的自然上不了,自然也不知晓发生了什么。
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帕子,似乎那帕子边上绣着的花都勾线了,还不觉得,手中还在摸着。
直到鹊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脸带欢喜地与着赵姨娘说道:
“姨娘,刚才婢子去厨房领吃食去,看本来熄火的灶又烧了起来,觉得奇怪,一打听之下,才听着灶上的人说是鸳鸯姑娘吩咐的,让他们重新做些个热菜。”
说到这,鹊儿那张被着急风吹的发白的小脸儿,开始变得通红了起来,眼中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说是咱三爷被着老太君夸了几句,赏下东西来,老爷也听闻后,夸了三爷嘞,这不,鸳鸯姐姐一听就让着厨房烧了炉灶,忙捧着姨娘来了吗。”
赵姨娘眉眼一竖。
“小小的年纪,就你这张嘴对得起你这贱名字来,鹊儿鹊儿的,每天叽叽喳喳地就会着你打听了,还不去烧着水,让着你三爷回来能够烫烫脚,去去寒气,楞在这里做个木头桩子做甚的东西?”
一番话直把小丫头说的头低垂了下去,再说不出话来了。
赵姨娘心中虽然欢喜着听到贾环受赏赐的事情,但表面却怎般也没得显露出来,手上用着巧劲,拧了鹊儿一下。
“你这小贱蹄子还楞在那里当个木头桩子做什么?老娘也不能将你劈了去做柴火用,还不快些去烧着水!”
赵姨娘说这话时,声音尖锐,直把小鹊的魂吓的聚了又散,匆匆忙忙地按着赵姨娘的话去做了。
这边见着小鹊走远了,赵姨娘这才回到房间的内室翻出放着私房的小木盒,手指轻轻地摸着,似是有什么不舍,但仿若想到了些什么,心一横,咬着牙将着其中最大的一颗银裸子拿了出来,放到一荷包中,揣在袖子中。
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收拾齐整了才走出内室,像着没事人一样拿着绣棚又捻起针来。
贾环与着鸳鸯是前后脚进来的,鸳鸯自己掀起了帘子,走进来脸上也带着笑意,丝毫不计较着没有打帘的小丫鬟,看着就是个和善人。
进来打头见到赵姨娘拿着绣棚捻着针,忙将着手中的食盒和着贾母赏下来的笔墨搁置在桌子上,手主动地接过赵姨娘手中的绣棚来。
“姨娘还是歇歇吧,今儿环哥可出息了。得了老祖宗的赏来,婢子特意吩咐着灶上的人又重新地做了几份菜来,让得姨娘好好乐呵乐呵,过个欢喜的年节来。”
赵姨娘神色自然顺着鸳鸯手上的力将着绣棚放下,只袖口处的荷包悄无声息地滑落在手心中,翻着掌,似乎是在借助鸳鸯的手站起来,只手上的荷包就这么没动静地落在了鸳鸯的手心来。
鸳鸯倒没想到会接到赵姨娘的赏,捏了捏,依着体量估计,对着赵姨娘来说,怕是有着不小的分量这些了,自然鸳鸯的面子上的笑意就更加热烈真切起来了。
“姨娘今日是该着高兴,哥儿有出息了,姨娘的好日子马上要来了。”
赵姨娘眉眼舒展,一双美眸布满笑意,嘴里却损道:“他是个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我只盼他不给人招灾惹祸就好,平安娶个妻儿就行了,哪里有那福分受着老太太的恩福呢?”
“你这话说出来,倒是惹得我这人都醋了。”鸳鸯先是打嗔着说了一句,又说道,“时候不早了,老太太那边我是走不开的,姨娘与着哥儿就好好聊聊,我这个做丫鬟的,不耽误你们亲近来了。”
赵姨娘也不拦着鸳鸯,毕竟人家鸳鸯是什么身份,她一个做姨娘的心里还是有点数的。
待得鸳鸯走远了,赵姨娘这屋子里才真正的热闹了起来。
王夫人敲着木鱼,青烟渺渺,迷蒙住了王夫人的面目来,让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周瑞家的拱手肃立着,不发一点声音出来,小屋内一片寂静,直到王夫人说话,这屋子里才有了声气来。
“去吧,按着我刚才的吩咐做吧,我倒要看看三爷这个名头,他一个小小的人儿,怎么扛得住的?”
月朗星稀下,不仅仅有着欢声笑语,也有着阴影诡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