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落衡端了一碗清粥过去,开口道:“陛下,吃点东西吧。”
嬴政并没胃口,他只感觉身子很累,彷佛已许久没有合过眼,整个人心神俱疲。
秦落衡又道:“长吏,多少还是吃点吧,等会还要上朝,若是没有精神,恐会让朝臣多心,甚至会以为陛下你有了不测。”
嬴政看向秦落衡。
虚弱道:
“朕的情况,朕心中清楚。”
“朕染得是疟疾!”
秦落衡道:
“小子自然知道,不过陛下多虑了。”
“疟疾的确有些棘手,但并非无药可治,而今陛下已用过药了,眼下只是身体尚处于虚弱状态,所以才疲态尽显,等陛下再休养几日,身体自然会康复了。”
嬴政眼中闪过一抹惊疑。
他看向了嬴腾。
赢腾道:
“启禀陛下,秦博士所言非虚。”
“陛下在宫中昏迷后,臣一时心急,自作主张把陛下送到了秦博士这,本是一时慌神举措,没曾想,秦博士真有医治之法,而今陛下的疟疾之症已经缓解不少。”
“请陛下治罪!”
嬴政深深的看了嬴腾一眼。
他岂会不明白嬴腾的心思,此时,他已渐渐回过神来,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原本滚烫的额头的确消退不少,身子骨虽依旧受不得寒,但人的确比最初好上不少。
嬴政神色缓缓松弛下来,但依旧不敢抱有侥幸。
他沉声问道:
“朕真的没事了?”
秦落衡作揖道:
“回陛下,陛下身体的确已无大碍。”
“不过大病初愈,甚至称不上是痊愈,因而身体还十分虚弱,小子原本是想建议陛下先休息一阵,让李斯等朝臣去处理当下乱局,只是陛下心忧朝政,小子一时不敢打断。”
说到这。
秦落衡不由苦笑一声。
他在听闻始皇苏醒过来,几乎是第一时间跑了过来,但始皇醒来后,整个人彷佛是受了莫大的刺激,几乎是嘶声朝四周吩咐,让百官于半个时辰后去上朝。
四周宦官自不敢拖延,当即就出门传令去了。
秦落衡满眼心疼。
嬴政本就身体欠安,而今还要拖着病躯去上朝,加上天气阴寒,若是不幸感染风寒,以始皇现在的身体状况,恐真会出大问题,不过他也知道始皇的顾虑。
大秦皆系于他一人之身,始皇又岂敢生出懈怠之心?
只是对一个病人而言,实在过于严苛了。
嬴政面色如常。
他自然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急切。
他实在太担心了!
他很担心自己会一病不起,也担心失去了自己的大秦,会在不久之后瞬间崩塌,更是担心大秦会因自己的昏迷而陷入到动荡,因而刚苏醒过来,便急着去做布置,以避免朝堂混乱难安。
而且那个梦境太过真实了,真实的让他有些害怕,梦中尚且有王翦、王贲父子力挽狂澜,但现实中哪还有什么王氏父子能为大秦保驾护航?
如果王贲依旧健康,他毫不怀疑,以王贲的杀伐果敢,决然能做到提兵平乱而无所畏惧,但现在的上将军蒙恬是做不到的,蒙恬的确会坚持他吩咐的诏令,但绝不会无所畏惧的举兵镇国。
李信之刚烈或可如此。
然李信在军中人望及其拥有的兵力,若不得蒙恬坚挺,显然并不足以挽天倾,至于羌瘣、杨端和等将领,更是如此,他们早已脱离了军伍,根本调动不了军队,何谈去举兵镇乱?
而且相对于扶持扶苏,他们恐更愿意扶持秦落衡。
这是嬴政决不能容忍的。
自古以来,国之良将,安危所凭也!
而危难非常之时刻,大将不能依凭兵符的时刻,既往的资历威望,大将的胆识才具便会起到决定的作用,如此之大将,整个大秦,唯有王贲一人。
若王贲无恙,他何愁身后之事?
当年嫪毒叛乱,王贲在没得到兵符的授权下,只是通过他传的口谕以及对宫中情况的判断,便毅然发兵镇抚,从而将几欲得逞的嫪毒直接镇压,进而被他委以重任。
虽然从那之后,他便有意提防这种事情再发生,内心里,嬴政很是反感王贲的这种举止,但另一方面,他又无比希望大秦能多几个像王贲这样敢于挽天倾的良将。
王氏此后功高盖主。
这也让嬴政心绪无比复杂。
但这一切,终究是过去了,现在王贲病危,昏迷日久,大秦若再陷危地,却是再无挽天倾之良将,这让嬴政如何静得下心?现在他不敢生出任何轻慢,唯恐自己出事后,大秦真会陷入衰亡。
秦落衡道:“陛下,多少还是喝点吧,恢复点元气。”
嬴政沉默半晌,情绪有些低沉。
良久。
终于是点了点头。
同时朝嬴腾吩咐道:“宗正,让人准备车马,把车帘帷幕虚掩,同时把朕回宫的消息传出,朕要当着天下臣民的面回宫。”
嬴腾眼中露出一抹忧色。
担忧道:“陛下,你的身体刚愈,还十分虚弱,现在天气阴寒,若是不慎着凉,恐真会生出不测,陛下,臣认为此举不妥。”
嬴政道:
“无妨。”
“朕还没到那种地步。”
“下去布置吧。”
嬴腾脸色变了变,最后只能点头应下。
秦落衡暗叹一声。
他自然清楚始皇是为了什么。
他是为了安抚城中民众,始皇在民众心中威望比天高,现在城中之所以困顿难安,正是因始皇出事的消息风传,只要始皇露面,而且当着天下民众开口,很多谣言便会不攻自破。
只是对一大病未愈的病人而言,实在过于冷漠无情了。
但始皇意已决,他也不好劝阻。
他用勺子小心喂食着。
只是吃了寥寥几口,始皇便不再进食,吩咐让人更衣,而后被宦官拥簇着,抬上了马车,不过在进入马车前,特意多穿了一间绒衣,他的身体依旧受不得寒。
秦落衡目送着嬴政进入马车。
临末。
嬴政开口道:
“你不是一直想去上朝吗?”
“朕允了!”
说完。
嬴政便不再言语,端坐在马车内,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虽脸色依旧很是苍白,但在夜色之中,却是显得并不明显,加上马车中的烛火并不高亮,因而也不容易为外界察觉。
“诺。”秦落衡连忙作揖。
他不敢让始皇久等,简单整理了一下着装,穿着一袭便衣,跟着车队朝宫中走去。
他以往的确想去上朝。
但不知为何,此时心思却澹了。
他的脸色虽无太大异色,只是眸间深处隐隐少了几分期待,也多了几分担忧和忧虑。
他想去上朝时,博士尚有参政议政之权。
他真去上朝时,博士已没了上朝的职权。
时势异也!
咸阳街头很是冷清。
甚至能清楚的感觉到一丝纷乱。
原本干净整洁的街道,路面上已多了不少遗弃物,这些大多是六国贵族逃亡时遗在街上的,往昔繁荣的咸阳城,仅一夜之间,却彷佛多了几分衰败。
这也不由令人不胜唏嘘。
街头空寂。
起初街上并没多少民众,但随着始皇车队的前行,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在确定始皇真的无恙之后,这些秦人更是直接跪在了水洼之中,高喊着‘大秦万年’、‘始皇万年’。
声浪如潮,不绝于耳。
车队走了一段路之后,跪在四周的民众更多了。
这时,始皇终于出声了,他掀开车帘,目光漠然的扫过四周,冷声道:“子,朕令你们速速归家,朕不需要你们祈祷,也不需要你们祈福,若尔等还敢阻拦,朕决不轻饶!”
“乱化之民也,皆迁之于边城!”
“回宫!
!”
说完。
嬴政放下车帘,吩咐车队前行。
然四周的喊声更大了。
但四周的呼喊声并不能减慢马车前行的速度,秦落衡见状,也不由心生感慨。
他感觉秦朝是一个很矛盾的朝代。
秦朝的君王不容许民众赞美,也不容许民众报喜,未经法律允许而擅自祈祷,虽然是拥簇爱戴君主的表现,但在秦国历代君王眼中,这是在违逆法令,是在抗法不尊,因而对此十分抵触。
甚至直言这是乱国亡身之道!
但秦朝的体制,却又有意将君王打造成至高无上的神,因而一方面秦律严格限制民众对君主个人崇拜,但另一方面又在潜移默化加深民众对君主的敬畏和神化。
分明矛盾的两件事。
但有时候,却又感觉分外合理。
实在怪矣。
嬴政这番话,看似在呵斥,但听到嬴政开口,原本跪地的民众却是彻底放下心来,彷佛这一切都理应如此,甚至还暗松口气,显然是真心的在为始皇祈祷。
眼见始皇没事,也终于放心了。
马车缓缓前行。
终于。
在寅时三刻,嬴政回了皇宫。
不过跟以往不同,嬴政并没下车,而是让几名内侍拉着‘辇’,把他护送到了大殿,所谓的辇,便是一种小型的两轮车,适合宫廷中短距离的行驶,宫中甚至还设有专门的‘辇道’。
一切都显得很是高级。
至于后世为何退化成了轿子,原因却是不得而知。
咸阳宫外早已站满了官员,所有人都面带戚色,他们似乎已预感到了什么,百官竟皆垂首,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在谒者的高喊中。
嬴政终于出现在了百官眼前。
而在始皇车辇旁,竟还站有一人,此人显然是第一次在朝堂露面,整个人显得十分拘谨和紧张,但也没有太过失态。
一切就这么突然而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