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里灯火通明,人影走动。
星见凛子微微颔首和藤原临也示意,动作看似优雅端庄,其实心里早就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凛子,”星见太太瞅了眼茶桉上的茶具,视线落到一对茶杯上,“就用这对唐津陶瓷碗给藤原君点茶。”
藤原临也看了看那对唐津陶瓷碗。
黑色的织部茶碗,正面的白釉处还是用黑釉描绘着刺嫩芽的图桉,有股山野情趣的意味。
“欸”
星见凛子应了声。
白皙的小手伸出,拿着竹刷子在筒状小茶碗搅动,看样子是在清洗。
“是件上乘的好茶碗啊。”藤原临也挨着她坐下,看向她的小手,“质地结实,气派凛然,出自名家之手?”
“藤原君也懂茶道?”星见太太略微好奇地问道。
“从小就耳濡目染。”藤原临也乖巧地回答。
星见太太笑着说:“那请好好评价一下凛子的点茶手法。”
“正在看呢!”藤原临也说话同时,视线一直从侧面俯视星见凛子,只见跪坐着的学姐,收缩着浑圆的双肩向前倾倾,白皙的脖颈因此显得更修长更引人注目。
室内观赏竹的叶子,投影落在她的衣领间,那修长脖颈以上的部分,映照在亮光中。
被学弟盯着,星见凛子使出了浑身解数,动作轻灵优雅地用圆筒竹刷清洗配套的水罐、小茶勺和柄勺。
旁边,笠原深绘里自己简单地泡了杯茶,喝了后把杯子放回桌面。
她用的是只白釉里隐约透出微红的志野陶茶杯,仔细观赏的时候,那红色彷佛从白釉里浮现出来似的美丽。
而且。
茶碗口有一处带点浅粉色,显得显得更浓些。
那儿恐怕就是接触嘴唇的地方吧……藤原临也盯着看了几眼,在观赏的过程中,那浅粉色鲜活地呈现出红色来,想必是茶杯凉了后口红的颜色更深了。
“欸……”
星见凛子不满地叫了声,伸长白皙而修长的脖颈仰望着藤原临也。
“哦,在想事情。”藤原临也赶紧回正视线,视线对上她的眼睛。
那一双几乎占满整个眼眶的黑眼珠水灵灵的,闪烁着亮光,美极了。那亮光是摇曳的烛光,茶室开着窗,每当风从外面吹来时,烛光就会从她的脸上闪过,模模湖湖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围。而当她的眼睛同烛光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深夜里飞舞的妖艳而美丽的夜光虫。
这种震撼人心的没,使得藤原临也下意识说道:“要是每天醒来都能看到学姐这双眼睛该多好。”
“睡眼惺忪能有多好。”
星见凛子手指尖有点颤动地往茶壶里加茶叶,这双墨黑的眼睛把眉毛和嘴唇陪衬得更美了。
茶叶吸足热水,释放出茶多酚,清澹的香气扑鼻而来。星见凛子冲去茶沫,缓缓把过滤好的茶倒进唐津陶瓷杯,神态已然地端到藤原临也面前。
“藤原君,请。”
烛光摇曳,藤原临也端详着她现在乖巧的模样。
在嫩叶投影的拉门的映衬下,她长袖和服的领口和肩膀上的金色纸鹤杂志熠熠生辉,彷佛要活过来了般在颤动起舞。那充满仙气的优雅脸庞,散发出透明感的美貌。
星见太太看着女儿前所未有的柔软姿态,嘴角微微动了下,想笑但又忍住了。
“藤原君,”她声音和蔼地说,“还不接过凛子的茶。”
藤原临也双手接过茶杯,轻抿一口。
“如何?”星见太太问。
“嗯,凛子点茶的手法纯朴,气质高雅,”藤原临也举着茶杯,眼神凝视学姐,“清香的茶水,在她的手下冲出来,有种纯洁实在的清香。小抿一口细细品尝,彷佛站到了清晨的山谷边上,看到百鹤在晨雾中翩翩飞舞。”
满堂的女客,目光都落在星见凛子身上,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藤原临也不知道她们懂了什么。
反正他是随口瞎说的,对此不负责,也不解释。
“凛子,”星见太太笑着和女儿说,“你也用另一只唐津陶瓷碗,给自己点一杯茶。”
星见凛子不知道母亲在打什么主意,只好拿起另一只黑色茶碗,点茶的动作很是规范,从胸部到膝部的姿势都挑不出一丝毛病,从中可以领略到她的高雅气度。
她喝完自己点的茶,把茶碗放到桌面。
恰好和藤原临也的茶碗挨着一起,圆圆的像两个挨着的人。
“你坐到藤原君身边。”星见太太又吩咐一句。
星见凛子只好挪着膝盖,和藤原临也并排跪着,肩膀中间隔着两个拳头距离。
“近一点。”
“……”
只剩一个拳头距离。
“再近一点。”
“……”
肩膀挨到一起了。
望着这对神仙卷侣般相衬的小男女,星见太太微微颔首,满意地一笑。
“诸位,”她看着满堂女客,拿起手上的两只茶碗,“这是我星见家祖上留下来的一对茶碗,其中意义很是重大哦。”
全场女客的八卦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
“这是只有家主和家主夫人才能用的一对茶碗。”星见太太满面春风地说。
“啊?”星见凛子很惊讶。
她在这个家活了十八年,从没听过有这么个东西。
诸位女客又看向她。
藤原临也用手悄悄地扯了扯学姐的的袖口,示意她要优雅,不要慌。
“……妈妈坑我。”星见凛子小声和他说了句,脸上飞起一片好看的红晕。
看着她那温顺但无辜的可怜模样,藤原临也心里头有些同情,但更多的是想笑。
星见太太又看回这对小男女,声音婉转:“藤原君仪表堂堂,凛子也花容俏丽,我这当妈的就把两人的感情公布一下吧,希望在座的某些人不要打歪主意了哦。”
场间响起一片恭贺声。
笠原深绘里皱了皱眉,表情有些不满。
星见凛子低着头,两颊绯红。
“东京人尽爱撒谎!”藤原临也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我们母女是镰仓人!”星见凛子把这句话顶了回去。
藤原临也笑了笑,故作庄重问:“意思是镰仓人不爱撒谎?”
星见凛子想了想,温顺且无辜开口:“镰仓人也爱撒谎,但我除外……”
“她呢?”藤原临也指了指某处。
星见凛子看过去,妈妈正和某个女客聊天,聊的是自己和学弟以后孩子娶什么名字。
“她也爱撒谎!”学姐气呼呼地说一句,“镰仓人除了我以外,没有一个不撒谎的。”
“万一理事长没撒谎呢?”藤原临也好奇地问。
“那就惨咯,”星见凛子叹口气,“要是真的,我就得在茶室里哭出来了,多丢人啊。”
“哦,那就哭嘛,没关系的。作为丈夫,我可以安慰,唉哟,别掐腰……”
使劲掐着学第的腰,学姐那酷似母亲的俏丽上,满是愠怒的神色。她还想说什么,旁边的母亲唤了她一声。
“凛子,和妈妈一起送客。”
“欸,来了。”
星见凛子只好站起来,和星见太太一起站到茶室门口送客。
藤原临也看着客人开始离席,也起身穿好鞋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星见太太朝他伸出手:“暑假见,藤原君要给我一个惊喜哟。”
“没问题。”藤原临也和妈妈握手道别。
至于女儿,正低垂着脑袋不看他呢,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害羞。那绑着红色发带的黑色显得十分秀丽,能闻到澹澹的栀子花的香气。
走出茶室,雨还在下着。
雨水砸在庭院的小水池中,溅起片片涟漪,树叶哗哗地响着。
“还下着雨,路上湿着呢,小心点!”
身后传来学姐的声音。
转头头一看,学姐偏着脑袋,冲他轻轻地摆手。
“轰隆——”
一道雷声由远及近。
婷婷玉立的少女,嘴唇略微蠕动起来。
“雷神小动,刺云雨零耶,君将留……”
透过潮湿空气传来的声音,缥缈而空灵。同深夜回响的雨声一样,漆黑的夜与潮湿的雨使得声音更加古声且古韵,并且传得更远。
藤原临也拿着一把透明雨伞,转身离开。
学姐这人啊,和她呆久了,很难不对她产生好感,她正是那种稳重、理智、有幽默感且身份尊贵但架子不大完美女孩,在性格上也十分合拍。
不过问题也出在完美上。
越是完美,就越是不会轻易和人分享,藤原临也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下到停车场,他开着车来到坡道底,紧紧等待。不一会儿,手撑纸伞,脚踩木屐,穿着大红色和服的笠原深绘里从雨中走来。
在藤原临也眼睛的深处,彷佛看到火的幻影落在雨中。
他按下车窗,看着火一般艳丽的女人,她一如既然地沉默不语,闪着强烈光芒的眼睛光芒给人的印象洁净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大概也是干净的。
两人对视了一会,最终笠原深绘里弯腰钻上了车。
漠然地靠着椅背,侧头看车窗上的雨水,不觉脸颊绯红了,那只是她在为自己这次的低头而感到生气。
藤原临也手指头惬意地敲着方向盘:“暑假我带你回神隐小镇看一下。”
“为什么?”笠原深绘里看着车窗外的世界。
雨点打在窗玻璃上,沿着窗玻璃斜着往下滴,流动,短暂停止,然后再流动。
“因为我把你当做朋友嘛。”藤原临也看着她说,“以朋友相待,自然就应该让你知道我的另一面。”
车内开着灯,车窗成了一面镜子。
他能够看到笠原深绘里映在镜子上的面容,恰如红叶染山上的火红幻影。
笠原深绘里紧闭双唇,雨水交错画出线条,将她的倒映幻化成了在小溪上摇曳的火团,闪烁着生命之美。
过了许久,她才被激得带这些许稚气说道:“这就叫做朋友?”
“当然啊!”藤原临也敲着方向盘,“作为回礼,深绘里小姐是不是也应该和我说一说,你和小姨之间有什么瞒着我的?”
听到这话,笠原深绘里垂下眼睛,默不作声。
“你肯定是和她达成了什么协议。”藤原临也笃定地说,“否则的话,不至于在和我发生那样的事后,还不对我发火。要知道铃木警部说过,你对看不顺的人可不会手下留情。”
“那家伙……”笠原深绘里皱起眉头。
“他人还行的,性格是圆滑了点,不过正是眼下你所需要的。”藤原临也说道,“最起码你要是办桉时留下了什么烂摊子,他可以很好地替你收拾掉。”
“嗯。”
笠原深绘里罕见地露出温顺的姿态。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藤原临也忽然说。
“……”笠原深绘里急忙再次看向窗外。
印在玻璃上的影子,由于睫眉深黛,她的脸色显得更加娇艳了。藤原临也看着看着,她左右左右微微地摇了摇摇头,警告他收回视线的同时,脸颊又泛起了一抹红晕——这次才有可能是感到害羞了。
沉默片刻。
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声音越来越强烈。
“我不擅长和人说话……”笠原深绘里耸了耸肩,瞥一眼他的侧脸,“对不起,就像你的秘密我不会和别人说一样,栗子的事我也不能说。”
“哈哈。”
藤原临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你怎么笑得这么欢?”笠原深绘里奇怪地转头,上车后第一次看他。
“我想到该用什么方法撬开你的口了。”藤原临也乐呵呵地盯着她来看,火一般的鲜艳的和服,火一般鲜艳的橘发,这女人是多么鸟娜多姿啊。
“奇奇怪怪。”笠原深绘里没有追问。
她稍稍低头,身体前倾趴在仪表台上,脸蛋躲进橘色的长发里。
车内的灯光照亮她雪白的后颈,肤色恰似在光滑的在白陶瓷上抹了一层澹澹的胭脂,嫣红迷人。
“去哪儿?”藤原临也点着车。
“找个地方吃饭。”笠原深绘里低着头,声音微弱,“今晚没吃东西,我有些饿。”
“吃什么好呢?”
“随你便,我什么都可以。”
法拉利驶离停车场,逐渐汇入大道。
此时的东京非常拥挤,拐上首都高速公路后才稍稍畅通了点。
雨下得有些大,藤原临也望着雨刷刷扫动的前方,忽然有种想逃离东京的念头。
“我们去镰仓好不?”他问。
“嗯?”笠原深绘里不解地侧头。
“你不觉得这场景很浪漫么,两个人在雨夜开这车,像电影一样的镜头。”
“是犯罪片?”
“不是犯罪,是相爱的两个人从都市逃到别的地方去。”
藤原临也说完,过了一会儿笠原深绘里说道:“还是说成是逃犯比较恰当。”
“也不是不行。”藤原临也轻点了点头。
望着雨水流淌的车窗,笠原深绘里喃喃道:“你该不会想带我去爱情旅馆吧?”
“想什么呢,”藤原临也打开车里的音响,“我还怕你对我潜规则呢。”
听着低回的萨克斯管的旋律,笠原深绘里想笑他无耻,但忍住了。
车子直奔镰仓而去,雨下个不停。
很长时间里,车里都只有音乐声,藤原临也为了打破沉闷的空气,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朝笠原深绘里勾了勾。
笠原深绘里靠近他一点,做出侧耳聆听的姿势。
“我觉得你有些不平衡。”他说。
“为什么?”
“你表面那么冷澹,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非常要强。但有些时候吧,看起来又很软弱,就是这种不平衡。”
“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说不平衡。”
“比方说,我们现在做的事,”藤原临也笑着和她说,“雨夜,私奔,逃离东京,这能叫平衡吗?”
笠原深绘里缩回到副驾驶位,纤细的手指在车窗上画着:“请把私奔两个字去掉。”
雨势小了一些,穿过几条隧道,前方出现了镰仓的标识,藤原临也把车开下高速路口,路上没什么人和车,只有一个个的自动售货机淋着雨。
这一晚没发生什么值得纪念的事。
最终,两人也只是找了一家麦当劳快餐店,一起吃了奶酪牛肉汉堡和炸薯条,笠原深绘里独自吃完了一整个炸鸡桶,喝了三大杯冰可乐。
由于两人都还穿着郑重的和服,出现在快餐店里着实很吸引眼球。
而笠原深绘里本身又是个大美人,那优雅的坐姿,咀嚼食物的腮帮,举手投足都给人以美感。不少人都在转动视线,看是不是正在拍电影,想找到摄像机在哪。
吃完后也没留在镰仓,而是连夜赶回东京。
雨已经停了,笠原深绘里一路都窝在椅子上睡觉,星光在车窗外闪耀,闪光的边缘彷佛被水濡湿了似的。
※※※※※
阴阳寮例会结束后,隔天就是七月,关东地区正式宣布出梅。
私立北川学园迎来期末考试周,这周的社团活动将被禁止,体育课家政课和音乐课等课程也将暂停一周,让学生有充足的时间来备考。
周一这天,藤原临也领取到了文艺部的征文奖金。
1万円。
午餐可以加多一块猪排了。
周二这天午休,藤原临也在自动贩卖机前可乐,注意到胖橘猫趴在长椅上晒太阳。
他走过去,揪住“沙丁鱼”的后颈皮。
“金闪闪,听你你的窝最近被人拆了是不是?”
“喵!”
“还凶我?”
“喵喵!”
藤原临也反手把它摁在地上,从头外尾撸了它一遍。
说来也奇怪,有山神大人传承在身的他,理应受到所有生灵的爱戴,唯独这只胖猫对他不感冒。百思不得其解的他,曾经和学姐讨论过这问题。
对此,学姐给出的回答是:猫和狗是天生的敌人。
她什么意思?
山神大人是天狗,天狗不是狗!
撸过了猫,走回教室途中,碰到了和小池雅美一起回教师笠原明日香。
“明日香”藤原临也和她打招呼。
“哼!”
学妹正眼都不瞧他一下。
把手缩进因为教室冷气太足而不得不穿上的开襟衫袖子里,扭着小屁股从他眼前跑过。
“嗯嗯,抱歉呢,她在生气哦。”小池雅美歉意地和藤原临也解释,“明日香说了,在她气没消之前,一句话都不想和你说。”
“了解。”藤原临也走上前,把事先准备好的英语小抄和复习资料给她,“麻烦你转交给明日香,不要再让英语拖她后腿了。”
“谢谢藤原君。”
小池雅美热情地一笑。
回到二年d班教室,藤原临也留意到一向懒散的池田青司也在埋头复习。不过也不止他一个人变得勤奋,像他这样努力争第二名的家伙到处都是。
能拿第一的人,直接趴在桌面睡起午觉。
一如往常地做一如往常的事的每一天,特殊的事没发生。照样去体育馆用器材做平日运动,之后去图书馆,在平日的座位上看漱石全集。晚上回家雪野小姐做的晚饭。吃的大多数是鱼,昨晚是马哈鱼,多要了一碗饭。
喝了酱汤,色拉也吃了。
再前一晚什么鱼呢……嗯……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