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二人踏出房门的时候,费介忽然说道:“别怕。”
范闲脚步一顿,微微偏头。
费介尖着声音,似笑非笑阴惨惨说道:“小怪物别怕,不会让十几年前的那一幕再次上演的,大不了我们师徒二人就毒死个几万人,再杀出京都去,倒是要看看又有谁能拦着我们?”
范闲心中升腾起一股暖流,老师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心朝着自己,只是自己只怕没有他那么狠的心。
……
没时间与庄院里的媳妇打什么招呼,范闲与费介就分乘两辆马车,沿着难行的山间小路,往苍山下行去,一路上车轮卷起几丝春泥。
范闲将侍卫分成了两拔,带着六处一半的剑手随着他和费介二人下了山,而高达这批虎卫却被他极为小心地留在了山上。
毕竟京都即将起风,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至夜深时分,费介乘坐的马车才到达陈园。在严密的防卫之下,进入了京郊那座比皇室行宫还要华丽清贵的庄园。
“费老?”依旧是守门的那位老仆人,看着费大人满脸寒意地下了马车,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心中怎么想不重要,老仆人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在他的引路下,一路畅通无阻。
不一会儿功夫,陈园内灯火大明,费介与轮椅上的陈萍萍沉着脸出了园门,在众随侍的护卫下上了马车。
“入宫。”陈萍萍冷声说道,只是这句话一说完,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柔和了起来,轻声说道:“还当是多大的事情,值得你们老少二人如此慌张……真是越老越没出息了。”
费介一怔,没有辩解什么,而搓着手惊道:“这都不算是大事,那什么是大事?”
陈萍萍轻轻抚摩着光滑的轮椅把手,嘲笑道:“只要稍一用心,便知此事无碍,再说按你刚刚复述的,棠平那小子除了通知范闲外,有表示过一丝担忧吗……罢了,小孩子,这事情在他心里压的太久,一朝被人揭穿,难免会有些惶恐。”
马车嗒嗒嗒嗒向京都城驶去,不一会儿功夫便入了城门,城门此时已经关闭,当然,就算已经关了,监察院的院长大人要进京,京都守备师也是不敢拦的。
马车将要到皇宫的时候,陈萍萍才睁开养神的双眼,抬手轻抚着双腿,幽幽说道:“或许这次不是坏事,而是一件好事。”
费介却是没有管这些,直接摇了摇头说道:“这些问题你来考虑,我这就去院里让八处的人准备应对的手段。”
宫门处传来启钥的声音,陈萍萍拥有不论时辰直入宫中叙事的独权,地位超然。老人侧耳听着这耳熟的声音,面无表情说道:“告诉八处的人,消息传到京都后,无论如何先让他们压两天,至少这种表面功夫要做出来让人看看。至于范闲的身世……总有一天是要亮明的,如今这个时机,就是最好的时机。”
………………
同一时间,范府书房内,庆国户部尚书范建正一边澹定地喝着茶,一边看着身前的范闲,唇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你也会有这幅着急的模样啊,为父往常一直以为你的心肠是冰雪做的。”
范闲面色一僵,旋即苦笑道:“父亲,都这时节了,您还有心思开玩笑,等消息传到京都,究竟该怎么办?”他望着范建平静的双眼,沉默半晌后幽幽说道:“这事多年来既然选择一直瞒着天下人,想来一定是有人不愿意我出现,如今……”
范建用清湛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儿子’,平静地轻声说道:“如今?如今的现实就是你已经出现了,而且是出现的非常漂亮。再说你与叶家的关系,终究不可能一直瞒下去,如果要选择一个揭穿的时机,为父以为,当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最好的时机?”范闲有些惊愕地看着父亲,但不知为何,见到父亲大人如此镇定,他的心情也轻松起来,再不似在山中那般焦虑,自嘲一笑,坐到了椅子上。
“你的武功出问题了?”看着落坐的儿子,范建皱了皱眉,想起他刚刚透露的话语,关切地问道。
范闲笑了笑,“真气出了些问题,现在修的是君正的功法,加上最近费老师在旁边妙手调养,已经恢复一点了。
“说说吧,你究竟是在害怕什么。”知道儿子没事后,范建轻援颌下飘然长须,一向方正严肃的尚书大人,在此刻终于露出了一丝成竹在胸的潇洒感觉。
“害怕什么?”闻言范闲一愣,皱眉想了半天,这才发现自己刚刚确实有些惊慌过头了,不论是棠平传来的书信,还是父亲此刻的态度,都没有一丝紧张之意,那自己又究竟是为什么在害怕呢?
强制让自己冷静后,在心中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隐忧,范闲诚恳说道:“北齐势必会让这消息传遍天下,可想而知,到时天下人的议论必定是异常汹涌,让宫中知道了我的身世,不知道会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范建冷笑道:“莫非你天真的以为宫中直到今天还不知道你的身世?”
范闲闻言陷入了沉默,他只是关心则乱罢了,此刻经范建点醒,便知道父亲说的很对,自己是叶家后人的事情,皇帝当然比谁都清楚,至于太后那边……看上次和妻子入宫赴宴时的神情,估摸着那位老人家也早清楚了,只不过这一对母子瞒着天下人而已。
“他们母子倒是想瞒着天下人,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事情的发展总会有些变化。”范闲唇角泛起一丝不屑的微笑,平静说道:“只是,皇后知道我是叶家的后人,她会怎么想?据我所知的一些情报,叶家与她之间可是有化不开的仇怨。”
范建端起茶水饮了一口,摇头看着儿子,冷然说道:“皇后那边可不做考虑,这位妇人乃是有史以来势力最弱的皇后。你更应注意的是东宫,别看太子这些年来一直不得志,但他却能稳坐储君位置,如果他被皇后说动,或许会有些麻烦。”
皇后的家族势力,早在十几年前的京都流血夜里,就已经被庆国皇帝清除的一干二净,一向不显山露水的范建,在其中起了最大的作用,所以他当然清楚皇后根本翻不出什么动静来。
将手中茶杯放下,范建的唇角泛起澹澹笑意,“希望太子能继续当个聪明人,不然以你目前的地位权力,只要稍微打破平衡就行。”
心知父亲分析得没错,范闲微低着头,半晌后又说道:“长公主呢?她会放着这么好的机会不用吗?天下皆知,叶家的产业是被庆国皇室收入囊中,成为了如今的内库。当年为了强行征收天下第一商行,手段和借口可都不光彩,而如今忽然多出来一个传说中的叶家遗孤,那究竟查不查当年的遗罪?”
一边说一边注意着范建的脸色,见他神情毫无波动,范闲便接着开口道:“就算不查,在很多人的眼中,叶家后人也是皇室必定要斩草除根的对象,这是历史的规矩,没有人能躲过的。”
范闲觉得,他是叶家后人的消息传开后,以李云睿的疯狂劲,一定会利用这件事情,大作文章,逼迫宫中做出相应的反应。上朔叶家产业被夺之事,依照皇家的惯常行事手法,范闲不被暗中杀死就是好的了,更不用说飞黄腾达。
当然范闲对此也不是很担心,毕竟他身世的另一半也很奇妙,再说宫里那对母子真要对他下杀手的话,就算有五竹在,那他的处境估计也不会司理理好上多少。
但问题同样也出在这,这件事知道真相的只有那么几个,如果宫中那对母子想长久瞒着世人,就只能将范闲当作单纯的叶家后人来看待,在舆论的压力下,让范闲与内库……甚至是监察院脱手。而对于已经结下了无数仇家的范闲来说,失去了手中的权力,实在是相当的危险。
对于儿子的担心,范建面上毫无情绪说道:“如果她足够聪明,这次就会袖手旁观,而不会出手。”
“为什么?”
“因为陛下的心思。”
范闲沉思着,渐渐明白了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皇上当然是知道自己身世的人,虽然不知道皇帝将来会怎样安排,但至少在当下来说,他还没有掀开桌面上绒布的打算。知晓此事后,想来皇帝与自己的反应一样,应该是在震惊之后感到一丝愤怒与狂燥。
皇帝与范闲,都是很喜欢掌握一切的人,所以很忌讳这种脱离控制的事情发生。所以陛下一定会非常愤怒,他第一个念头是要找出泄密的人,而如果长公主此时好死不活地借此大举向范闲进攻,皇帝反而会大力维护范闲,并且在心中对长公主的疏远之意更深一分。
范建澹澹说道:“你如今已是监察院的提司,通过这半年来的行动,手中握有了足够的权力。由澹州直至京都,不论是为父,还是陈院长,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替你将脚下的基石打造的更牢固一些……还有,你妹夫之前就有所准备了,他跟为父提起过,觉得你是叶家传人的事情暴露时,就将你的身世一并传出去。”
范闲沉默着,心中另有所忧。
“自然,为父没有替你做决定。”范建看着眼前这个叫了自己十多年父亲的少年人,情绪复杂地说道:“你所害怕的,不外乎是宫中的态度,君正的主意虽然有些莽撞,但却也正好对症下药。如此即便太后与陛下都知晓此事,顶多会碍于物议暂时冷你两天。”
………………
范闲在心里思忖着这个方法会带来的后果,面上浮出一丝苦笑:“我只是担心,真要这么做了,那这件事情会对家里带来什么麻烦。”
范家收留当年叶家遗孤,替皇帝养儿子?虽然这是皇帝的安排,但闹大了之后,皇帝肯定是不会认帐,倒霉的只能是范府。
“你觉得你的身事泄露出去,皇帝会是什么态度?”范建缓缓闭上双眼,唇角欣慰的笑容一现即隐,缓缓说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担心宫中会动为父?如果朝廷对我动手,岂不是证实了你是叶家的后人……”
范闲睁大了眼睛,半晌后说道:“您的意思是,皇室不会承认,且不论外面如何传,我们只要死都不认帐,就能安然度过此事?”顿了顿,范闲态度一变,转而叹息道:“真可惜,我本以为既然能将身份泄露出去,我便可以借机……”
“借机替叶家翻桉?”范建哈哈大声笑了起来:“难怪你先前紧张如斯,原来是存着大心思。你这孩子啊,这世上的桉何必一定要在明面上翻呢?只要你能拿回你母亲留下的一切,世人的看法也必将会有所改变的。”
范闲摇摇头,压低声音说道:“叶家后人这件事情,其实还真不能吓着孩儿,只是……”
关于自己与皇帝的关系,范闲对着范建还真有些开……一直以来,父子二人都很有默契尽量不去提起,尽量维持着目前和睦的景象。
范建明白儿子想说的是什么,沉默了下来,良久之后才叹了口气:“为……为父明言,陈院长只怕和君正是一样的想法,这会估计正满心欢愉地等待着这件事情的发生。等传言来到京都后,他一定会动用手中的权力强力压下流言,从而证实这条流言,然后等着天下人逐渐猜到你的身世,至少要让天下人习惯于……你的身世流言。”
范闲默然,知道父亲的推算是极有道理的。老跛子的做法,用屁股想也能想到,强力强制叶家后人的传言,才能让庆国百姓相信这个传言,这正是极高明的手法,至于自己是皇帝私生子的事情……
“陈萍萍究竟想做什么呢?”范闲的心情忽然间变得十分的疲倦,无力地问着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