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兆安江潺潺的水声中,陆勉之走向沈安安。他还记得,小时候自己不懂事,经常用江边的烂泥扔她,被沈昭揍了好几回。
哑男看清来人是陆勉之,皱了皱眉,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往桃林瞟去。静室亮着烛火,桃花尚未盛开,林间的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晃动。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常。
沈安安越过哑男,对着陆勉之说:“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来这里,你不会想去找阿哥吧?很多人都可以作证,是你打赌输了,愿赌服输。”
陆勉之上前两步,对着沈安安说:“你的声音怎么了?”
沈安安哭得太久,声音哑了。她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表示自己没事。
哑男对着沈安安比了比桃夭居的方向,示意他们一起回去院中。
沈安安摇头,往渡口的方向走去,对着哑男说:“都说春江水暖鸭先知,如果江里有野鸭子,你帮我抓一只,我们中午炖汤喝?”
哑男宠溺地点点头,与沈安安并肩而行。两人从陆勉之身边经过,朝着渡口走去。
陆勉之站在原地,看着沈安安的背影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他深夜渡口在渡口徘徊,并非为了求见沈昭。
母亲说,他天生就是读书的料,所以沈家出事的时候,才会有那么多人推举他成为大当家。如果他们全家一起去京城投靠远房亲戚,他很快就能参加科举,当大官了。
父亲不同意在这时候离开山寨。他也认同父亲的理由,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可是他很想参加科举,不是为了当大官,而是他从小就立志,成为沈安安父亲那样的人。
今晚,母亲又在家里念叨上京投奔亲戚的事,他在不知不觉中走来了渡口,一坐就是大半夜。
在他长大一些,不再用泥巴扔沈安安之后,他和其他的小伙伴经常躲在桃林中,偷看沈安安站在渡口吹笛子。
大家都说,她是山寨的大小姐,任何人一旦被她看上,就能一步登天,以后都不用下地干活了。
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一点都不稀罕被她看上,可她长得真好看,笛子也吹得好听。
沈家出事之后,大家还没有回过神,孙瘸子就上门向她提亲了。她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执意嫁给来路不明的哑巴男人。不过几天的功夫,她就成了有夫之妇。
五年了,陆勉之的记忆依旧停留在她满脸鲜血躺在床上。他只是想走近床边看一看,她是不是还活着,就被那个哑巴男人一掌打出了屋子。
陆勉之想到那天之后,那个哑巴男人再也不允许旁人靠近沈安安,他对着沈安安的背影大喊:“你想要验尸,根本不需要王家同意。”
今天,这个当下,他不想再一次地,眼睁睁看着沈安安走出自己的视线。
沈安安转身看向陆勉之。
陆勉之快走几步,站在沈安安面前重复:“你为什么一定要让王大全同意,同意由柳彦行检验王瑞的尸体?你不是一向我行我素的吗?”
沈安安轻笑:“不是每件事都有理由的。也许,我就是图一时高兴;又或者,我就是想看王家的人不高兴。”
陆勉之追问:“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见大当家?”
沈安安脱口而出:“因为你太烦人了。阿哥在养病,我不想他心烦。这个理由可以吗?”
陆勉之沉着脸注视沈安安。他敢打包票,她没有说实话。
沈安安嗤笑一声,转身朝渡口走去。哑男如影随形。
陆勉之的视线始终追随者她,直到她的身影快要隐没在黑暗中了,他高声说:“我能和你谈一谈吗?就我们两个人。”
沈安安有些惊讶,继而对着哑男点点头。
哑男面露犹豫。
沈安安轻轻握住哑男的手掌,笑着说:“没事的,咱们在寨子里呢,没必要杯弓蛇影。”
哑男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异常。他对着沈安安比了比桃林,示意她只需要大叫一声,他马上就会赶回她身边。
沈安安笑着冲哑男点点头,转身走上渡口的甲板。
陆勉之被眼前的画面刺痛了眼睛。他目送哑男走进桃林,跟上沈安安的脚步。
沈安安问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陆勉之看一眼水中的倒影。沈安安没有戴面纱,但他依旧看不清她。今晚,如果他们没有偶遇,他不会特意去桃夭居求见她。他想了想,说道:“你真的相信,王禄年把毒药藏在羊肠中,让王瑞吃下去?”
沈安安不答反问:“你亲眼看到的,柳大哥从王瑞的肚子里取出了很多包着羊肠的金子。他和肖伍都说了,一定是王禄年把毒药混在一堆金子中,诓骗王瑞吃下去的。”
陆勉之摇头:“我总觉得,真相不是这样的。”
沈安安没有回应他的话。
东方逐渐泛起鱼肚白,寨子里隐隐约约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新的一天快要开始了。
沈安安转头看一眼陆勉之的侧脸,无奈地叹息:“陆勉之,你一夜不睡觉,又让我支开哑男,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不要婆婆妈妈的。”
陆勉之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支开哑男。他转身面对沈安安,说道:“还有那些细作。王禄年有多可怕,你亲眼看到的,你为什么放那些可能有问题的人离开?”
沈安安再次反问:“不放他们离开,我能怎么办?把他们都杀了吗?”
陆勉之语塞。直觉告诉他,如果他不说点什么,沈安安就要离开了。他脱口而出:“你就不想弄清楚,哪些人是后周的细作,哪些人是前梁的奸细?”
“弄清楚以后呢?”沈安安讥诮地扯了扯嘴角,“劝说他们不要妄想复国,还是帮着他们一起对抗朝廷?”
“沈安安,你不要总是这样,总是……”陆勉之的声音渐渐弱了。
沈安安不高兴地诘问:“总是怎样?”
陆勉之气恼地说:“你就不想弄清楚真相吗?”
“现在这样不好吗?做错事的人得到了惩罚;我拿到了一大笔金子;想要离开山寨的人得偿所愿;愿意留在山寨的人众志成城,大家各取所需,挺好的呀。”
陆勉之强调:“那真相呢?”
沈安安无奈地叹一口气,认真地说:“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对哑男一无所知,所以我不应该草率地和他成亲。你很气恼,我为什么不再追查杀父仇人,让我的家人都死得不明白。可是,陆勉之——”
她苍凉地笑了笑,“在我们没有能力承担真相之前,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是活着的人。”
陆勉之震惊地看着沈安安。
这些年,他每天都在生沈安安的气;他总是忍不住和她抬杠;他认定自己很讨厌她。他讨厌她刁蛮、任性、不讲理,做事莫名其妙,可是他不得不承认,每次她看似匪夷所思的行为,最后结果都证明,她是对的。
无声的对视中,东方的第一缕霞光刺破云层,在兆安江上落下点点波光。
沈安安举目遥望江面上的粼粼水波,叹息:“陆勉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你想去京城……”
“小心!”陆勉之用力推开沈安安,张开双臂挡在她身前。
这一刻,在他面对死亡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他讨厌沈安安,因为他喜欢她。就像小的时候,他明明觉得她是世上最漂亮的小仙女,他偏要用泥巴扔她。
五年前,她的选择是对的。她嫁给哑男,哑男的武功帮助他们兄妹稳定了山寨的局势。
今日,他因为一时意气,故意支开哑男,结果就害她遇上了危险。事已至此,他只能用自己的性命守护她。
下辈子,他一定会第一个告诉她,他喜欢她,喜欢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