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你……你没事吧?”
管家在汽车边等待足足快一个小时的时间,才望见克雷蒙的身影出现在陵园尽头的小道上。
对方的脸苍白极了,嘴唇紧紧抿在一起,双手握在一起抱在胸前,看上去甚至有点失魂落魄。
“不,我很好。”
克雷蒙摆摆手,制止了想来搀扶自己的管家。
他确实还不错,如果单纯的指身体状态的话,何止是状态不错可以形容,简直是堪称脱胎换骨。
不过才变成吸血鬼几十分钟,源血已经开始在发挥作用。
母亲的侍女多洛莉丝把人类被转化为吸血鬼的这一过程,称之为重生。
这个说法一点不差。
克雷蒙觉得自己的身体中,就像是被塞进了一个小型的聚变反应堆。
原本那个骨骼纤细脆弱的躯体在瞬息之间被“源血”所销毁,又在下一瞬间,被从每个细胞,每条血管,每根肌腱的重新塑造。
五感被空前强化。
他能听见草丛中虫子和草皮摩擦的声音,能看见在阳光中飘浮的细小灰尘,甚至隔着十几米的距离,连管家脸上的毛孔都清晰可见。
一切就像是一个未曾看见光线的盲人第一次睁开眼睛,又像是混沌无知的婴儿转世投胎。
如果说,原来的克雷蒙的体力像是一匹混在赛马中滥竽充数的骡子的话,此时的他相信自己大概已经变成披着马皮外表的钢铁终结者那样的东西。
过去的自己在被转化为血族的那刻死去了,现在的他刚刚迎来新生。
他不过是刚刚成为一名新生的血族而已。
克雷难以想象旧时代的子爵,伯爵,侯爵们,又该是拥有怎样可观的力量。
至于裁判庭?
这个能把他们这样的强大的血族,像被鬣狗追逐的野兔一样赶得东躲XZ的可怕存在,克雷蒙更加不敢小觑。
他一边心中暗暗为多洛莉丝的安危担心,一边拉开车门,坐进了汽车。
“你准备开车吧,我有点累了,我们快点回家。”他对管家吩咐了一声。
“好的,少爷。”管家点点头,推动身边连接着引擎的黄铜拉杆。
车身微微的震颤,橡胶车轮压过了陵园大门前的石子小路,将身后肃穆的陵园和教堂抛在远方。
克雷蒙转过头,注视着这间在视野中逐步消失的墓园。
那里依然静悄悄的,就像他来时那样。
克雷蒙既没有看见多洛莉丝女士的身影出现,也没有看见什么神态可疑的像是“裁判庭”的人那样的存在。
似乎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是好事。
克雷蒙心中缓缓松了一口气,他这才选择拉起车窗上的遮阳帘,将已经开始觉得刺眼的阳光隔绝开。
真奇怪。
吸血鬼对于阳光的感觉,就像是有些人对于香菜的不适一样。
克雷蒙刚刚是在墓室的门后的走廊里犹豫了十几秒钟后,才鼓起勇气试探性的把手指探进了阳光里。
对于阳光,
克雷蒙现在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受。
谈不上喜欢,甚至有点厌烦。
但好在,他确实没有如血脉记忆里的德古拉亲王那样,被阳光照到就像是整个人泡进了沸水里。
看来多洛莉丝说的没有错,新生的血族和常人的差距不大。
阳光的危害与其说是吸血鬼们的初始设置,不如说是因为生活习惯造成的后天疾病。
不过这只是暂时的,
正常来说,随着他的每一次摄取所需的人类血浆。
阳光对克雷蒙的伤害就会越发致命,温和的日光会逐渐变成氢氟酸那样富有侵蚀力的东西,溶解掉暴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
这是所有吸血鬼们难以逃避的宿命。
多洛莉丝说这是神明降下的对于吸血鬼们原罪的神罚,任你是什么样的位阶,伯爵也好,侯爵也罢,就算强大如亲王,照样也无法超脱。
除了克雷蒙。
【素食血】——这是死去父亲留给他最后的礼物。
“管家,麻烦给我一下打火机。”
他敲了敲和前方驾驶位间的隔板。
“少爷……你要抽烟吗?”
管家推开隔板,有些困惑,他不记得克雷蒙少爷有抽烟的习惯。
但他还是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外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了装有煤油打火机和香烟的小布袋子,顺着驾驶位后方的窗户抛了过去。
克雷蒙接住布袋,耸耸肩。
“不,只是给自己买一份保险。”他高深莫测的回答,说完重新关上了隔板。
克雷蒙从布袋中取出打火机。
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已经被捏的皱皱巴巴的短信。
他之前思考再三,最后从公共墓室里中只带走了父亲留给自己的书和怀表,母亲的戒指也被自己放进了贴身的口袋之中。
至于说那一枚珠光宝气的彩蛋,实在太过惹眼。拿走不是好主意,他又重新把它关好后放回了安置棺材的石匣里。
他把父亲的信在眼前展开,最后检查了一遍,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过,直到确定信上的文字,尤其是“素食血”的配置方法的部分已经像刀劈斧凿般牢牢刻在他的大脑中。
变成吸血鬼后,克雷蒙似乎连记忆力都比原来好了不少。
克雷蒙确认他绝对不会忘记后,用手指细细的把信笺撕成了碎片。
然后他点燃煤油打火机,重新打开遮阳帘和车窗,把这些碎纸一片片的烧毁,看着纸屑被烈火吞没,卷曲焦黑,像彗星一样在汽车的后方飞舞,最后化作尘埃,再也不可能复原。
克雷蒙这才满意的收回视线。
知识是一种非常奇怪的东西,它昂贵的可怕,又廉价的可笑。
有些时候,曾经被先哲用生命探索出来的答案就是手边的废纸,放在很多人眼前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又有些时候,它能制造财富,引起灾难和战争,甚至是改变一个种群的命运。
但无论什么时候,重要而又稀缺的知识,永远是比黄金和钻石更珍贵的宝藏。
充满黑色幽默的是,吸血鬼们曾所渴求的答案,在血族帝国覆灭几百年后,才被一个人类天才所发现。
现在,这个人类天才死了。
克雷蒙相信,即使炼金术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学科,但知识就是知识。没有他的老爸伊恩,或许再过几百年一千年,又会有杰森或者杰克什么的探索出类似的玩意。
可是现在嘛,这份惊天秘密唯一的存档就是自己的大脑,再无第二个备份。
克雷蒙明白,无论是血族,还是多洛莉丝口中的帝国和裁判庭,所有能意识到这份【素食血】价值的聪明人,大概都会为了这份珍贵的炼金药剂的配方而发疯。
若是有一天,他的身份暴露,落在了裁判庭或者别的什么人手中,【素食血】的配方就是他生命最后的保障。
“少爷,好像前面的路……”
管家迟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的话还没说完,汽车就已经慢了下来,直到缓缓停下。
“怎么回事?”克雷蒙有些不好的预感。
车辆才开动不久,按照时间估算,此刻最多不过是走了两个街区而已。
“不知道,前面的车也停了。”管家疑惑的推开车窗玻璃,探出头,“大概是堵车吧。”
他们前面是一辆两匹马拉着的慢吞吞的法朵车,再往前则又是一辆停在原地的汽车……
马路上已经排起了长长的车队,人马嘶鸣,各种驮马的铃铛声和马夫司机的叫喊声混杂在一起,很是吵闹。
(法朵车:一种老式的,敞篷有四个座位的马车。蒸汽革命初期,汽车只是少数人的所有物,在维也纳。马车仍然是主要的出行工具。)
“应该是堵车吧。”管家皱着眉头重复自己的猜测。
这里已经算是维也纳的市区了,交通颇为繁忙,堵车也不少见。
克雷蒙扯过胸前别着的怀表的银质锁链,翻开盖,看了眼时间。
时针已经快指向了十点,这个时候堵车?
“换一条路。”他命令道。
“少爷也许过一会儿就好了,绕路的话我们得从维也纳歌剧院那边拐一大圈才能……”管家犹豫。
“调头,管家,我们换一条路。”克雷蒙加重了语气,声音强硬。
管家有些讶异克雷蒙的态度。
这位不受待见的小少爷语气一直软软的,像是女孩子。
但这两个月似乎发生了非常大的改变。
尤其是现在,这种不容置疑的口吻简直像是死去的老斯坦男爵在对他说话。
管家这次没有提任何反对意见。他拨动档杆,转动方向盘,汽车径直插进了对向的车道。
可没拐几个弯,又一次的停下了。
“见鬼,这条路也堵住了。”管家有些惊了,“今天这是怎么了。”
不安像是潮水一样袭来,克雷蒙觉得自己脖子上的寒毛都要立起来了。
“你留在车上,我到前面去看看。”
他不愿意留在车上干等。不理会管家的劝说。
推开车门,下了车,径直向着道路拥堵的最前方走去。
骑兵!
竟然是骑兵!
只走了五十多米的距离,克雷蒙就远远的看到了街边出现的骑兵们的身影。
他没有想到竟然能在这里遇到了全副武装的骑兵。
克雷蒙一直知道维也纳市区内就驻扎着帝国第十二陆军师所下属的一个皇家骑兵团。
他们不是胸甲骑兵或者枪骑兵,而是少见的以迅捷著称的骠骑兵,也是克雷蒙表哥汤姆·斯坦所服役的部队。
皇家骑兵团的服装很容易分辨,那种威风而鲜艳的绣花制服、金色排扣的披风,即使是隔着老远就能看见。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闹市区?
克雷蒙紧皱着眉头,前方的路上已经拉起来警戒线。
交通堵塞不是因为车辆事故占用了马路,而是骑兵团主动封锁了这几个街区马路交通,并实行交通管制。
工兵们正在用铲子把马路两边的街道挖开,用下方的黄土和铺路的青石板堆叠出简易防线的模样。
骑兵则游荡在街上,在人群惊恐的目光中在马鞍上调整着马镫和佩刀,并负责阻拦任何一辆试图通过哨卡的汽车或者马车。
这可是繁忙的维也纳市区,在这里设交通卡,谁有这么大的权力?
他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么大的阵势,很可能是冲着自己来的。
“别怕,别怕,别怕……”
克雷蒙在心中安慰着自己,他牢牢记得多洛莉丝对他的嘱托,表现的越正常,你就越安全。
“哥们,发生什么事了?”
身边不远处就有一个端坐在战马上的骑兵,克雷蒙主动走到对方身边,从口袋里掏出刚刚从管家那里拿过来的香烟,像是唠家常一样递了过去。
“演习,现在这附近九个街区实行交通管制,现在禁止通行。”骑兵没有接过克雷蒙手中的香烟。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用冷冰冰的语气回答。
“没搞错吧,这里可是维也纳的市区哎。”
克雷蒙用惊讶的语气说道,“大概要多久啊?”
“无可奉告。”
“哎,兄弟,我有急事,汤姆·斯坦您认识吗,也在皇家骑兵团里服役?”
克雷蒙没有离开,这种骑兵团都是上流子弟的关系社会,他虽然和表哥关系不太好,却不介意扯一扯大旗,攀攀关系。
留着小胡子的骑兵低下头,扫了克雷蒙一眼:“你认识斯坦中校的孙子?”
“当然,斯坦中校也是我爷爷。”克雷蒙一看有戏立刻接话,“汤姆是我表哥,大家都是自己人。”
“他不在这里,他所在的连队负责隔壁另一片街区的封锁。”骑兵的脸色缓和了下来。
另一片街区的封锁——这是一个糟糕的答案。
“不能通融一下吗?我真的有急事。”克雷蒙说道。
“抱歉,这次是认真的。这附近九个街区里的所有人,都被暂时禁止离开了。”
小胡子骑兵从胸前拿出一张淡黄色的维也纳交通图。
以维也纳西部为圆心,图上有一个用红色铅笔画的大圈,圈中所有交通干线都画着警戒卡的标识。
骠骑兵们像一只大网一样封锁了这附近的街区,密不透风,把所有人连同克雷蒙都关在了里面。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小胡子骑兵朝远处一个看起来像是头的人努努嘴,“是上面长官的军令。”
克雷蒙扭过头。
一个军官模样的家伙就坐在马上。
那是一个有着棕黄色鬓发的少年人,骑着一匹热汗涔涔的黑马,脚上套着带有马刺的骑兵靴,最惹人瞩目的是他的肩膀上挂着火红色的肩章,是一副中尉军衔的肩章。
中尉?
克雷蒙很惊讶。
马上的少年人看上不不会比自己年纪大多少,他才服役了几年?成年了没有?
就算是军校生也应该还没有毕业,可看着装,竟然已经是一位中尉军官。
不要小看尉官的军衔。
帝国的军衔可是非常值钱的。
别说中尉,能在20岁左右成为一名正经的骑兵团的少尉,都可以算的上是前途无量,是贵族小姐们理想的结婚对象,穿着军官大衣走在街上全是没见识的甜妞愿意给你生猴子。
注:(甜妞:这个词在这个年代是专指漂亮的女裁缝,小店员,女秘书文员等部分中下层女性。她们中的部分愿意无偿的和前途无量的贵族小哥保持某种不要求任何回报的罗曼蒂克式的关系。这也是很多上流社会青年的生育启蒙。这种贵人迷的心态在莫里哀的戏剧里有清晰的表达,感兴趣的可以看看。)
如他的表哥,汤姆·斯坦。有爷爷在世时留下的骑兵团里的关系,如今也不过是个骑兵大头兵而已,伯伯婶婶的都还为此感到自豪。
至于说这么年轻的中尉,克雷蒙此前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
不过他看上不像是骑兵团的人。
区分一个人服役单位最简单的方式就是看一个人的肩章。
不同部队有着不同的肩章,区分的很细致。
比如说这些骠骑兵身上的肩章,绿色的底色上12的编号,说明他们隶属于第十二陆军师,而肩章上那头金色小狮子则表明“皇家”的身份。
所以,在熟悉军队编制的人眼中,只要一眼就可以分辨这是一位来自“帝国陆军第十二陆军师下属皇家骠骑兵团”的骑兵。
而那位年轻的令人发指的中尉,肩膀上却挂着红云一样的肩章。
他没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肩章。
妈的,是裁判庭的人。
克雷蒙心中立刻猜出这个的答案。
克雷蒙强迫自己脸上保持着自然的神情,用带着一点点像是好奇的目光看向那个少年人。
“兄弟,他是你们的长官?只是个中尉吗。啥背景啊,这么拽。看肩章不是我们骑兵团的人啊。”他装作新奇的问道。
骑兵小哥也把目光钉在那位骑黑马军官身上。
既然克雷蒙说自己是斯坦中校的孙子,小哥也就没把他当外人。
“我也不知道他的番号,听说是秘密部队的。半个多小时前军乐队敲响了列阵的进行曲,我们所有人都集结了。团长只下达了让我们听带红色肩章长官的指示,不得违抗。”
小哥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艳羡。
“我要是十几岁就能做到中尉,我比他还拽,这怕不是将来要做将军的。估计是哪位大人物的公子吧。具体我也不清楚。”
秘密部队。
克雷蒙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八九不离十。
这位中尉应该就是来自于传说中被叫做“裁判庭”,专门负责与处理与吸血鬼有关的秘密部门。
他盯着那位中尉,脸上还有笑容,心中却崩的很紧。
多洛莉丝说裁判庭的人由她来处理,
他原本以为这种秘密部门里应该都是詹姆斯·邦德这种007式的孤僻秘密特工的作风。
结果竟然他们竟然大手笔到能这么快就调用了帝国陆军。
这些人甚至直接征调了骠骑兵,把附近的街区全都包围了,这种简单粗暴的作风,直接把克雷蒙困在里面了。
这距离他继承源血,买打满算也就不到一个小时。
裁判庭不仅高效,而且权力也大的惊人。
多洛莉丝就算再厉害,又能跟一整个骑兵团对抗吗?
“诺你看,不是兄弟不通融。”
小胡子的骑兵此时指着那位中尉,耸耸肩。
“看长官正在阻拦的那辆车了吗。我认识那辆车,那辆蓝色的豪华轿车可是市议员的座驾。”
“就算是你是斯坦中校的孙子,也不会比市议员更有背景。他的车想溜过封锁线都被拦在了这里。所以今天你就自认倒霉,慢慢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