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殿后,首先映入苏言眼帘的,便是一位风华绝代,威严深重,高居于皇位之上的女子。
他觉得这次见衍帝,与前一次相比,好像有些变化。
这位第一次召见他的时候,是在一座名为朝凤殿的宫殿之中。
那时的衍帝看起来格外亲切,与今日此时的威严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走在苏言身旁的泉泱,见他盯着陛下瞅了又瞅,都忘了往里走了。
于是赶紧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挥了挥手,示意他跟紧一点,别发呆。
苏言回以抱歉一笑,而后便老老实实的跟在了泉泱侯身后。
泉泱侯怎么走,他就怎么走。
最后,他莫名其妙的就站在了大殿最前端第三排的位置上。
这个位置,是三品以上大员们所待的地方。
一会儿的小朝会,也是从这一排开始分割的。
按理来说,苏言只是一个小小的子爵,不该站在这儿。
但是他就这么明晃晃的站在这里,却没有一个人提出半点意见。
所有看见他所站位置的百官与勋贵,都默默的转过了头,假装自己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其中,甚至包括了宰相,还有极其重视礼制,规矩的礼部左侍郎。
只是一点小问题而已,不值当找什么麻烦。
站在最前方的宰相待到百官与勋贵都各自站好后,上前一步,双手平伸,掌心向外,而后合拢,躬身一礼道:
“臣,参见陛下。”
“臣,参见陛下。”
后方,百官与诸侯皆如宰相一般,规规矩矩的行礼参拜。
苏言亦是有样学样,跟着躬身行了一礼。
“免礼。”王座之上,传来了一道悦耳的声音。
苏言闻言,立马就直起身来。
而后便愣了,因为他发现除了他,没别人直起身,这就很尴尬...
王座之上,衍帝瞅见尴尬的苏言,嘴角微微翘起。
说实在的,早朝真的很少出意外。
凡是五品以上官员,还有军功封爵者,这些人在刚上任或获封时,都会去礼部待半个月,所有该知道的事,都会被礼部官员告知。
但她亲自封爵,不用搞这一套。
不会上早朝,没关系,来一次就知道了,何必那么麻烦呢?
苏言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立马再次躬身,心里默默吐槽道:“为啥上朝之前不弄个培训啥的啊?”
然而,就在苏言将腰再次弯了一半时,又听见最前方的宰相说道:“谢陛下。”
而后,便缓缓站直了身体。
“谢陛下。”百官与勋爵们亦齐声道谢,站直身体。
苏言无奈,只得跟着道了声谢,将半弯的腰重新挺直。
“有事说事吧。”女帝开门见山,直入正题。
这些虚礼,都没意思得紧,以前先皇在位时,单单一个早朝之礼,都得进行一刻钟,简直离谱。
对这一套,女帝早就厌烦了,一上位,就废弃了九成九,若不是礼部坚持,她都想直接全部废弃了。
“陛下,臣有事奏。”
女帝话音刚落,宰相直接上前一步,躬身一礼,说道:
“臣代礼部尚书申请废弃早朝第五十二条礼制。”
当宰相说出这话后,勋贵们皆是喜笑颜开。
这宰相,是真不赖,说给他们把事儿办了,那是半点都不带拖延的,直接将此事作为开朝第一议,靠谱极了。
另一边的百官中,明面上个个不动声色,但在暗地里,亦有人在暗自窃喜。
除了礼部和少数一些陈旧儒生,真没人喜欢这条礼制。
多睡一会儿觉,他不香吗?
礼部左侍郎此时脸色阴沉,两腮鼓起,连牙都要咬碎了。
他恨啊,恨栋知微太蠢,连一个小小计谋都识不破,这等蠢货,何德何能高居于礼部尚书之位?
他很不甘,但此事经由礼部尚书提起,由宰相上奏,只要陛下同意,那便成了定局,谁也没法再改变什么了。
他再不甘,也只能忍着。
而礼部右侍郎乘红归则无喜无悲,对即将被废除的礼制,没有半点挽回的想法。
他的志向从来都不在维持礼制之上,而是在于外交。
礼部不仅仅是管礼制的地方,还负责外交。
比起维持陈旧而不讨喜的礼制,在外交一途上做出成绩,岂不是更有意义?
可惜,在礼部中,有如他的一般志向之人,真的是少之又少。
大多数礼部官员,还是更喜欢抱着那本看起来很厚,实际上已经被废了九成九的礼制不肯放手,简直愚昧至极。
“哦?”
女帝听闻此言,顿时来了兴致,连连问道:“第五十二条礼制是啥来着?礼部尚书为何会答应废除啊?”
自她登基以来,数百条礼制已经被废了个七七八八,如今所说的第五十二礼制,只能算是个编号。
前面五十一条,最少有四十五条都成了一纸空文。
方才在上朝的路上,她感应到了礼部尚书被宰相送入了静殿之中。
这事儿,她并不关心。
宰相是文官之首,惩罚一个文官,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所以她并没有感应皇宫之外发生的一切。
直到如今才知晓,方才之事竟与礼部的小心肝,礼制有关。
“陛下,礼制第五十二章所说的,是百官与勋贵皆须寅时中之前候于皇城之外,等待皇城门开。”
“原来是这条啊。”
女帝脸上浮现一抹恍然,笑道:“既然是礼部尚书的要求,那朕准了便是。”
“陛下。”
见衍帝连半点考虑都不做,这么快答应了下来,礼部左侍郎顿时忍不了了,一边掩面抽泣,一边喊道:
“此礼制万万不可废除啊陛下,让百官与勋贵们提前来到皇城之外,是太祖当年亲自定下的礼制。
若废除,便是对我大炎太祖不敬啊!”
他一直在心中劝自己忍下去,然而事到临头,终究还是没能忍住。
没办法,如今还保留着的礼制真的不多了,再废下去,就没了呀!
礼制没了,那还要礼部干什么?
礼部若没事干了,以陛下的性子,礼部还能存在吗?
礼部若是不在了,那他这个礼部左侍郎怎么办?
想到这般恐怖的结果,左侍郎愈发伤心起来。
女帝瞅了眼掩面而涕,作出一副悲痛欲绝模样的礼部左侍郎,没搭理他,直接看向宰相,也不说话。
然而作为人精的宰相,怎么能不了解女帝的意思呢?
这意思,显然就是让他自己解决。
毕竟这个提议,是他代礼部尚书提出来的。
结果礼部有人不服,那解决问题的人,自然得是他自己。
“黄左侍郎,你对我的提议有异议?”
宰相转身,目光深然的看着宛如被人挖了祖坟般,伤心欲绝的礼部左侍郎。
面对宰相的逼问,礼部左侍郎并不作答,继续对女帝哭喊道:
“陛下,这是祖制,废不得啊!
若是废了,便是对先祖不敬。”
这位左侍郎左想右想,也只能想出这么一条废掉礼制的坏处。
没法子,有衍帝,雷王坐镇,宰相辅左的大炎,是真的没什么外忧内患,不去找别人麻烦都算好的了。
如此一来,他便没法从国家与民生的角度,将这条礼制往夸张了说,只能往当朝太祖那个方向引。
他这话,简直就是明晃晃的告诉女帝,你若废除此礼制,就是违逆祖宗,就是不孝。
以前女帝废除礼制时,他们一直都是拿这一条来当挡箭牌。
正所谓一招鲜,吃遍天。
自从他们想出这个理由后,女帝还真不好随意废除礼制了。
若非如此,现在被礼部郑而重之放在尚书房桉牍台上数百年的礼制册子,估计都可以烧了。
女帝揉了揉脑袋,感觉有些头疼。
又说这个,都多少次了,还说这个。
说真的,她有时候真觉得自家的文官比之三大圣地圣主都要可恨。
三圣地圣主若是惹她不高兴了,她还能想办法揪个道身出来弄死出气。
可这些文官就不一样了,说到底,都是她手下的人,又没犯什么错,若是惩罚,会寒了其他人的心。
她只能等待机会,找到文官们犯错的时候,来个重罚。
然而这其实没什么用,因为文官会以为他们是因为犯了错,惹得陛下很不高兴,或运气不好等原因而被重罚的。
大多数文官被惩治过后,只会更加小心,让自己不犯错,然后平日里该咋样还是咋样,半点不改。
只有一小部分会明悟过来,积极改正。
但他们自己改归改,却不会提醒别人。
因为若提醒了别人,岂不是在说衍帝小心眼?
能明悟这个道理的,都是聪明人,自然不会犯湖涂。
女帝是真不想搭理礼部左侍郎,于是直接将眼睛闭上,作假寐状。
这种事,交给宰相处理就好了,反正是他弄出来的,自己处理,合情合理。
“黄左侍郎,你莫非是身体有恙?”
宰相见礼部左侍郎居然敢不搭理他,直接逼问陛下,脸色当即一沉,说道:
“如果你身体有恙,不如回家养病吧。
等什么时候好了,再什么时候回来。
若不想回来了,也可以,给我一份告老文书,我让你回家颐养天年如何?”
当一个下位者不舍得小利,罔顾上位者的感受时,上位者当用更迫切,更重要的利益来挟持下位者,令其服从。
这是最简单的,也最实用的一个道理。
当然,平日里能别用这套,还是不用得好。
毕竟随便乱用,是会失去人心的。
宰相此时用,是因为确实有些恼了。
他说话,代表这事儿他接手了。
然而这个礼部左侍郎居然敢无视他,继续逼问陛下。
如此作为,完全是不将他这个宰相放在眼里啊!
他和衍帝不同,衍帝作为人界第一强者,本可以随心所欲,却一心想做明君,在对待文官们的冒犯时,行事之间多有留情。
于是,这些文官们对她便只有敬,而无畏,在思考事关自身利益之事时,最先考虑的一点,是对大炎有无危害。
若无,那就尽管争取,反正女帝那么仁慈,哪怕说错话,也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但宰相就不同了,身为百官之首,他所处的位置,可是人人都想坐一坐的。
光有德,当一个老好人,那就别想在这个位置上待下去了,因为有德无威者,不配坐上这个位置!
比如如今这等情况下,当着百官的面,若不用威,下勐药,他作为宰相的威严何在?以后又该如何服众?
“宰相大人此言何解?下官身体无恙啊!”左侍郎一听宰相这话,顿时慌了,顾不得再纠缠礼制的问题,连连解释。
“原来黄大人无恙啊!”
宰相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而后面色又勐的一沉,用沧桑悠然的语气问道:
“既然黄大人无恙,那方才我问你话,你为何不回答呢?
黄大人是不是觉得我这个老头子快死了,管不了什么事了?”
“咕噜”
礼部左侍郎被宰相这话吓得不轻,狠狠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的解释道:
“宰相大人,误会,真的是误会,方才我只是因为礼制之事,伤心欲绝,才没听到宰相大人的话。”
他话说到这儿,见宰相面色依然阴沉,顿时改变话头,说道:“不,我就是身体有恙,才会如此。
宰相大人,下官今日耳朵有恙,不太能听得清,不知大人能否给下官一日例假,让下官去医馆看看?”
当他说出这句话后,见宰相的面色终于松动了一点,顿时松了一口气。
心中还在暗自后怕,悔恨。
自己真是被礼制给弄昏头了,忘了这一次提出废礼制的人,不是陛下,而是宰相。
陛下讲道理,宰相可不一定。
这些年来,被这位给收拾了的三品二品大员,是真不少。
“一天够吗?要不我多给你两天假,好好养养身体。”
宰相的脸色恢复如常,又立即开始关心起礼部左侍郎的身体健康。
这一次,他的话中没别的意思,就是真真切切的要多给礼部左侍郎几天假。
打了一大棒子,也得给颗枣嘛,只要目的达成了,他还是很好说话的。
“不不不,不用了,一天就好。”
然而礼部左侍郎并没有领会到宰相话中的意思,被吓得连连摇头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