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说这些,鸟儿没有在听的样子,想也知,依他对凡界的向往,必然是听不进耳朵里的。
值殿天官却认同,说不仅如此,很难想象失去一切,下界托生为人会是什么样子,单想想失去仙术法力,就觉得很没有安全感。
“不仅如此,说不定你还会被骂成狗。”
寒少宇喝着茶水,说得漫不经心,其实相对于酒,他并不喜欢茶的味道,但是鸟儿喜欢,所以他也乐意陪他喝喝,虽然泡茶对他来说十分麻烦讨厌,至于凡人说得那个茶道更觉扯淡,折腾来折腾去,这么泡那么泡,其实茶叶就是那个茶叶,水还是那个水,物事不变,只是随冲泡次数浓淡更迭,从而激发出味觉层次,更多其实是心理作用。单论茶道,以秦淮一线划分南北,各有所述各有千秋,要神仙来品,统统都是扯淡,原本就是凡界扯淡的东西还搞出宗派来,执东论西,净他娘鬼扯。
当然,他家的鸟儿喜欢,所以这番话素日都只能在心里想想,不能口头表述出来,否则鸟儿铁定说道他不甚讲究。
“你想啊,当神仙有当神仙的规则,当凡人有当凡人的准则,按下界那些愚蠢的凡人的准则过活,对初入凡界初涉人间的神仙来说,就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了,谁他娘几千几百年养成的习惯能在数十年更迭?凡人性命如草芥蝼蚁,脆弱地不堪一击。所以哪个神仙下凡不是经历几世才会有点做人的体悟?活得像那么回事儿?”
鸟儿不答,值殿天官点头称是。寒少宇若有所思看鸟儿一眼,便继续说下去:“所以你入凡投胎,首世要面对什么?要面对的就是一对儿愚蠢的父母和一堆愚蠢的亲戚。他们一定致力于将你修改成他们想要的样子,尽管你本身就是仙魂不死,同那些别的凡魂不同。他们会致力于让你适应凡界的生活,将你塑造成标准凡人,尽管你本身就不是,本身就不该属于那里……”
喝干净茶水,白瓷盏在手里把玩,那日所述之后,值殿天官恍然大悟的表情至今还在脑中浮现,宽大的袖摆被扯了一把,回神,鸟儿对他使了个眼色,目光瞟向高座,君上正微微蹙眉看他,寒少宇倒是没有紧张,议事时他的注意力经常会跑到别处去,这是老毛病,君上自是知晓的。
“黄龙在想什么?”
君上果然没有生气,他还年轻时曾半开玩笑说,他对他的了解,就像对自己的佩剑一样,如今过了大几千年,依然如此。
“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实在出乎意料,也怪看押狱卒疏忽,竟然忘记搜身……”
寒少宇俊眉一蹙,他刚刚走神,确实什么都未听得,看鸟儿一眼,鸟儿似乎有想解释的意思,又未出口,估计是担心某些话一出,君上和诸将均知晓他从始至终魂飞天外的事情。论公事时,他偶尔跑神可以归结为老毛病,君上还可以谅解,要是从始至终都没在听,那真是过分了。
鸟儿目光一扫大殿,看到墙上悬挂的字符,露出些失望之色,轩辕殿论正事时为防诸将有所隐瞒私下勾结,均会祭出禁止念力传声的阵法,鸟儿若强破,必会被察觉。
寒少宇看鸟儿闭目凝神似是想强破,攥了他手,微一摇头。他庆幸自个儿脑袋生的不差,只君上一句,也能推断出大概,便道:“入这道门时,听值殿天官抱怨他整日待在殿前无聊,思及以前同他闲聊的一些场景,觉得很有感触,结果跑神了……”
君上点头不语,是等他阐述对九黎之事的看法,寒少宇虽猜得七八分,却仍觉得无法把握,便以问代答:“可是都死光了?”
这一问出口,鸟儿便缓了脸色,清澈眼底终于有了些笑意,还屈指挠了挠他掌心,似是褒扬他的狡猾和聪明。
君上答:“没想到那些女子会如此刚烈,竟然贴身藏了刀,入押当夜就举刀自裁,倒是没死光,救回来两个,但都是重伤,出了这样的事情,还是怪狱卒失职不察,底下的小卒是疏忽,上头的狱司竟然想遮掩瞒天过海。等我同玉帝知晓,消息业已走漏得差不多……”
寒少宇整颗心入坠冰底,想起自苗域回来时沥胆所述,另一只手掩在袖里攥成了拳头。
到底是他大意了……
这件事演变成这样,已经完全跳出掌控之外,他虽素日做什么都抱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心态,也认定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但还是不喜欢这种跳出掌控之外的感觉。
原本的计划因疏忽崩盘,本以为此去苗域的一场抄底之战,没准可以奠定大局战势,杀九黎一个措手不及,逼得蚩方母子重新考量战局,谁知一时疏忽,竟然酿成如此大祸。
“糟糕透顶。”
不自觉四字出口,有不明就里的武神便嚷嚷:“死了几个巫人妇孺罢了,白战神怎说如此丧气话……”
神棍开声儿打断那武神嚷嚷:“说句不恭敬的话,这位天神大人您欠思量了,此战,若那些巫人妇孺活着,活得好好的,被神界善待养得白胖,蚩方母子见此景,还会动些恻隐之心,说不定会同神界议和,可这回弄巧成拙,没达到预期目的就算,反而连累无辜妇孺身死,救回不多,仍旧重伤,九黎便豁的出去,余下之战便再无巧劲可施,尔等诸位要面对的,会是九黎破釜沉舟式的报复,按我们这些老东西对此巫部的了解,怕是不拼得鱼死网破,誓不罢休……”
颇久的沉默,接下来,是聒噪的讨论,不意外有些苛责之声,说他这战神真是老了,竟然作出这一局,纯属搬石头砸了自个儿的脚。
鸟儿俊眉一蹙,甩他便想起身,寒少宇箍了他手腕阻止他动作,微一摇头,“阿臣,不必多言。”
“他们凭什么指责你?”
寒少宇勾唇漫不经心一笑,“凭我是统帅啊,你知道我这个位置就是尴尬得很,打胜都是褒扬之声,能将你吹得天上有地下无,若吃了败仗,也得一力担负过错,这就是统帅的本义。”
“可这是意外,同你无关。”
寒少宇给鸟儿倒了杯酒,脸上仍旧笑着,“战事里没什么意外,即是我要走苗域要抄九黎老盘,发生了任何不可揣测的事,便一定会同我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