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
九重天的宫宇楼阁,大多在这个时辰已经熄灯,只在中央殿里留着盏长明。
今夜轩辕神殿和别处不同,酉时的更声刚敲起来,轩辕殿中已是灯火通明,到了寅时,殿中灯火仍然亮如白昼。巡守的侍卫长想入殿看看,到了殿门,却被守夜的天官拦了,天官只说帝君想一人静静不便多扰,寥寥数语,就打发走一干侍卫。侍卫长心中仍是疑惑,轩辕帝君向来作息规律,这个时辰早该睡下的,今夜……这是怎么了……
轩辕帝君独坐殿中,案桌上,是一封来自北郊的书信,墨凌风这些年几乎没来过九重天,若不是上次带轩儿去北郊请他出山领兵,轩辕帝君都快忘了这位往昔功将的模样。
下午的时候,天官从外面慌张跑进殿里,说北郊来人,麒麟神君帐下的大统领在殿外恭候。轩辕帝君几乎没有仔细琢磨墨凌风备战之际遣人上九重天来做什么,就已降旨,请那位统领进殿中参见。
那位统领束甲重盔进殿参拜,轩辕帝君有些激动,他许久没看到过这样铁骨铮铮的悍将,统领身上有一股凌冽的杀气,那是他曾经熟悉,现在却已逐渐忘却的味道。
统领在殿中禀明身份,原是逐鹿之战追随墨凌风立过汗马功勋的一位骁将,统领直言仰慕帝君逐鹿之战身先士卒的风采,然而轩辕帝君独坐殿上,俯身望着这位将领,看着他饱经风霜的面容,却早已不记得那年自己是如何身先士卒的。
设了酒宴款待,统领却推辞回去了,轩辕帝君看他出殿时的背影,料想他心里必然是有些失望的,墨凌风的下属和墨凌风一样不喜宫宇奢华,大抵,他已在自己身上找不到当年那个身先士卒,擎马厮杀的公孙轩辕的影子。
思及至此,轩辕帝君有些怅然若失,往昔的日子一去不复返,物是人非,纵然曾经擎马征伐天下的他,也已在四海升平八荒安稳的笙歌中度过了许多年,每日早朝听到的都是富庶安康,歌功颂德之词,那些华美的辞藻千篇一律颂扬彼时的功绩,长此以往,以至于今天,再读墨凌风的书信,他已不习惯这位功将朴素无华的笔触。
隔着一指厚的信纸,轩辕帝君似乎能窥见夜幕西沉,墨凌风衣甲未除正襟危坐,执笔疾书的专注模样。墨凌风为人他再清楚不过,自从逐鹿一战,四海升平,八荒安稳,麒麟神君封殿北郊,隐居避世,几乎已经活成竹简中的故事。
轩辕帝君记得清楚,墨凌风本就是不擅言辞的人,性格冷淡疏离,最近千载,更是闭门谢客,极少外出,踏入他这轩辕神殿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更别提上书……
那么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觉得情势严峻不得不禀明,才花了许多时间,写成这封长信。
会是什么事情呢?
有什么事会让墨凌风那样清冷的性子慌乱至此?
轩辕帝君逐字逐句读完书信,叹了口气,夹在信纸里的锦袋被拆开,里面是一撮火色的长发。
信中言明,他的另一位爱将寒少宇,不久前在青丘的凶恶之地收了只半血狐狸做徒弟。
墨凌风开篇就是这句,轩辕帝君读后觉得十分好笑。
爱将寒少宇散漫洒脱的性情他再清楚不过,战时,炎黄部落里就有不少神族猛士,仰慕应龙神君和麒麟神君风采,想拜师名下,却都被回绝。墨凌风性子冷淡,寥寥数语便打发一干人等,寒少宇虽然喜好清静,性子却有些顽劣,每次人家提及拜师的请求,都不直接回应,被纠缠得烦了,总跑到墨凌风身边躲清静。此种情况墨凌风都会冷面戏谑胞弟一番,寥寥数语,就能撩的寒少宇尴尬不已。
这是军中的一对活宝兄弟。
也是他轩辕帝君帐下的常胜将军,黑白战神。轩辕帝君犹记得那年他坐在马上,远望白袍骁将单枪匹马迎战蚩尤的情景,还有那年被困,寒少宇一袭白袍碧蓝龙甲,枪挑对面数员悍将,如何在重围中进出如若无人之境。
但是寒少宇从不收徒弟。
这在炎黄部落,在四海八荒的神族中是众所周知的。
所以墨凌风开篇的这句,轩辕帝君读了,抚须笑了半晌,他觉得墨凌这是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但轩辕帝君也清楚,墨凌风绝对不是乱开玩笑的人,所以当他屏住笑意继续读下去,他的表情逐渐冷峻起来。
他看着那撮火色的头发,他想,他是知道这头发的主人是谁的。
三十年前,青丘有一只火色狐狸修仙得道上了九重天,被玉皇大帝封了个闲差,在文昌帝君宫里掌灯。那只火狐狸虽然是四海八荒的神族,按道理说不用遵守天条戒律,然而他接受的是玉皇大帝封的官职,又在文昌帝君那里司任,文昌帝君主管凡间功名禄位,有抗击战死,忠主救民的功绩,他还在凡间时,出生蜀地,姓张名育,东晋宁康二年自称蜀王,起义抗击前秦苻坚时战死。天庭有感斯人对凡间贡献,就将斯人提调上天,封了文昌帝君一位,长住文昌宫,主管凡间功名禄位。
一般这类凡间提调的天官,为人总会刻板一些,火狐狸到他手下掌灯,更是被要求恪守天条戒律不得越轨。然而,青丘火狐是出了名的钟爱美人,这火狐狸终日在宫里掌灯,那些婀娜多姿的仙娥看得摸不得,这种枯燥乏味的生活让他好不憋火,于是在某个夜黑风高的夜晚,火狐趁着文昌帝君出行,点着一屋子的“功名册”逃往下界寻欢作乐,因这事,凡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朝纲混乱,宦官瞒着皇上公然买卖官职鱼肉乡里牟取暴利,文昌帝君和玉皇大帝怒不可恕,降旨青丘狐帝白芷诺彻查。
可惜白芷诺那会儿刚和前夫人打了一架,心情十分糟糕,在办这件差事时不免懈怠,和那只火狐狸交手几次,都被对方玩弄鼓掌,后来倒是得手了一回,白芷诺挥剑砍掉了火狐狸的一条尾巴,但还是被那只狡猾的火狐逃了,火狐逃往深山再无踪迹,天庭逐渐也将这事儿忘了。
只是没想到那只火狐狸还活着,看这一露头就伏击青丘狐帝,还能将那狐帝重伤报断尾之仇,怕是当年的火狐仙,已经堕入魔道……
轩辕帝君有些惋惜,然而又感慨世事难测,没想到这妖狐,竟然仍旧改不掉钟爱美人的习性,还不巧因为这番钟爱,在凡间村落留了个半血的儿子,更不巧,半血狐狸又找到青丘,既被狐帝伤了,又被寒少宇所救,后来又被凤熙辗转送到墨凌风帐下……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轩辕帝君望着殿中长明的灯火,悠悠叹了一句。西南侧的墙壁底下放着一张方桌,墙上有一方布绢挂画,画上的女子温婉淑仪,抚琴而坐,一袭青衣,落款,是“寒少宇”三字。
守夜的天官进入殿中禀报的时候,轩辕帝君就站在那面墙壁底下,香炉中的香刚点上,轩辕帝君用袖摆擦了方桌上的灰尘,抚着画像的手并未放下。
“帝君,天君到了……”
轩辕帝君将目光从画像上移开,转身又向殿中的龙椅走去,和凡间帝王的座椅不同,他座椅上雕的龙,碧眼黑鬃,背后还有一双翅膀,完全就是仿照寒少宇本身来雕的,虽然天宫的巧匠极尽其能,然而还是欠了几分神韵,远远看着配这殿中的龙首雕梁倒是恰如其分,只是帝君没有听从巧匠建议,没有将他的“黄龙”染成金色,只保留了应龙本身鳞甲的颜色。
“君上,如此……怕是和殿中的金色不相配啊……”
轩辕帝君决定这样做时,九重天的巧匠劝过他。
“少宇本来就是白龙,黄龙是黄帝之龙,既然是本君的神龙,计较那些颜色做什么?”
由于君上的坚持,所以那龙做的碧眼黑鬃,白麟有翼,如果不是点睛之笔欠了神韵,完全就是小一些的应龙神君。只是那龙颜色苍白,衬这金碧辉煌的大殿,却是白得过分了,。天官每次进殿看那龙椅都觉得违和,可跟帝君进言,总是会被说教一番,长此以往,他也懒得再去管这种琐事。
“轩来了……”
“是,天君是来跟您请安的……”
轩辕帝君点头,“让他进来,跟他说请安之前,先去那边,给他母亲上几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