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少宇将沏好的茶推到白芷诺手边,老狐狸盯着院中景色并没有接,檐下的雨淅淅沥沥滴个不停,这个时节换到他地,该是大雪初降寒风萧瑟,可这南郊从不落雪,雨却很多,闲来无事拉这老狐狸在回廊烹了大半日的茶,青鸟窝在胸前贴着他的胸膛缩着,大概是天儿真的湿冷吧。
“这么揪心还不如趁早回去看看,老赖在我这儿躲什么清静……”
当日海棠花林的一杯茶,过了这么久仍是寒少宇的心结,那碗浸着酒糟的茶让他回味,直到今天单是想想,似乎鼻中都能嗅到清苦甘冽的香气。
回应龙神殿这么久,寒少宇闲来无事烹过几回,各种样式的茶碗砸了无数,喝得殿里的家臣侍从现在看他生火煮水都躲得远远的,可还是没烹出一杯像样的来。今早无意听见寒啸天说白芷诺这老狐狸对烹茶颇有造诣,干脆拉来一起研究,可这烹茶相关没聊上几句,老狐狸却神游天外,简直气死人。
白芷诺被这句唤回心神,看到手边的热茶面色微苦,还是在寒少宇眼前举杯,慷慨赴死般抿了一口,苦,是真的苦,他活了大半辈子,对烹茶颇有造诣,可从没见过有人烹茶放酒糟的,早年倒是听过有湘的侠士乐师这么干过,却从没有机会饮上一杯。午饭后就被寒啸天请到这儿来,不过个把时辰的光景,却品了十多碗一样苦的茶,没告辞回屋,也不过这茶虽苦,倒也贴合此时心境。
“还在想你女儿的事……”
对面的老狐狸蹙眉的档口寒少宇就知道这壶茶又烹毁了,干脆撤了壶不再折腾,青鸟见他放弃无谓努力似乎很开心,探出头叫了一声,用尖锐的小嘴啄了啄他的指尖,蹭着他缩成毛茸茸的一团。
寒少宇有些不忍小东西挨冻,又添了火,又开口让寒啸天去殿里拿那些裘皮翻毛的披风袍子。冬天鸟儿最难过活,寒少宇从来不敢想小东西遇见他前都是如何过冬的。
老狐狸没说话,只是悠长的一声叹息,说不清楚在叹息什么,寒少宇对这事儿不擅长,也没在问,只是让侍卫将茶换成了酒,又整了几个下酒小菜,他忙着喂青鸟倒是没怎么喝,对面的老狐狸心烦却喝了不少,接连十多碗好酒下肚,摔了酒碗发泄,又支着肘倚在桌上,双颊通红已是醉态。
“叔祖……”老狐狸叫这一声含糊不清,明显已经醉了,“我白芷诺磊落半生,除了辜负夫人也没做什么错事……就算辜负夫人真是大错,这么多年孑然一身,也算惩罚了吧?可是……可是这老天爷为何这么对待我,我就一个女儿,他怎么……他怎么能把她许给半血狐狸……”
“半血狐狸有什么不好?”寒少宇问道,“和那些只知道攀权比贵享受祖先荫庇的神族公子相比,我倒觉得半血狐狸挺好的……”
胸前一片油渍,青鸟躲在怀里不肯出来,寒少宇只好夹了吃食送进衣中,虽然此举一定要毁一件白袍,但同样花色的袍子他多的很,只要他的小东西能吃饱,毁件袍子倒是无所谓,即使寒啸天一直盯着他的白袍,眼中尽是惋惜的神色。
“半血狐狸有什么好!”老狐狸醉道,“半血狐狸出身不好,家世不好,教养不好,血统也不好,这缘分门不当户不对,哪里好……”
不知是错觉还是其他,寒少宇只觉得小东西停了进食,叫声似乎因老狐狸这句有些低沉,伸手进衣里抚了抚青鸟嘴边的绒毛,小东西的情绪又好了些,只是不再吃东西,小爪子把着他的手指不让离开。
“那你是觉得那些神族的纨绔公子很好喽?”大概是受小东西影响,寒少宇有些不快,“对象若不是戚晓风,你那宝贝女儿摊上个神族显赫,只要不是狐族,所生的孩子还不一定是什么……异族结缘,生下混种早有先例,万一是混种,老匹夫你打算怎么做?溺死你那混种的外孙?”
老狐狸动嘴想说什么,一个字儿没说出口,却抬手揉了揉眉间,他是真喝多了,这会儿连思考都有些困难。
“若不是混种吧……异族结缘,生下的孩子总随修为更高一些的血亲,你那女儿的仙法修为不用我提点你也清楚,你择婿总不可能给你本就弱势的女儿选个修为更低的,那生下的孩子是随了人家,跟你老狐狸有什么关系?即使你真的为了血统将你女儿许给同族,九尾白狐本就是狐族纯血,其中又以你白家最精……所以不管你找个什么样的狐狸为你女儿择婿,就血统来说都是玷污了你白家的纯血,除非……除非你肯狠心让你女儿此生不嫁……”
这番话有些狠绝,寒少宇本来是不想点破的,但无奈老狐狸这执拗顽固的性子,在他这应龙神殿蹉跎这么久,他本以为老狐狸会自己想明白,但看他今日醉成这样,怕还是他高看了,老狐狸是只执拗到极致的狐狸,寒少宇和青丘交好这么些年,还从没见过这么顽固不化的狐帝,现在他看着老狐狸的醉态,实在有些无法相信面前的白芷诺,会是义妹的直系子孙。
义妹那时多通透啊,他和她相识四百年,她执恋三百年,痴守无果,他不过在黄泉彼岸,醉眼朦胧间说了句“我心唯她,不必再守”。她听懂了,明白了,只是双目垂泪微微一笑,道了句“保重”转身离开,她守了他整整三百年,却只有那个背影让他真的为之倾倒,尽管只有那么一霎间。
后来,他听说她去了南海,为寻一碗断绝情根的解药自愿去观音菩萨座下听候差遣,她为削情剃去一头长发,而得到这消息的时候,他身边已经有了只聒噪的青鸟,他抛弃酒坛从彼岸黄泉走出来,带着一颗死而复生的心游历四海八荒,再见已是多年之后,他已经错过了她的婚宴,却不能再错过她孩子的满月酒……
白芷诺的执着是像她的,但她是执着,却还没到冥顽不化的境地,那位小她五百岁的驸马也不像,大抵隔了这么多代,白芷诺身上也带了些旁支的性子,义妹是命薄之人,也幸亏她没有活到今天,要不亲眼看到孙辈如此冥顽不灵,真不知要作何感想了……
白芷诺揉着脑袋半晌,酒精上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干脆嘱咐他回去休息,寒啸天差了个侍卫和他一道儿送老狐狸回房,寒少宇叹了口气,看这光景,老狐狸还是要赖在应龙神殿几天了,他是不喜欢他呆在这里扰清静没错,但他又不忍心辜负义妹的情分,他答应过她要担待她的后人的,好死不死,她的后人中,偏偏出了这个不招他待见的老匹夫。
“小东西,吃饱没有?”
低头却看到小家伙把着手指早睡熟了,只是寒少宇不知是看花眼还是也喝得酒醉,小东西眼周的绒毛湿漉漉地像流过泪,似乎还沾着些水渍,心中一动抬手摸了摸它,小东西蜷在他胸前紧紧贴着,发出一阵似是梦呓的轻鸣。
大抵是他喝醉了吧……
寒少宇想道,一只巴掌大的鸟儿而已,哪儿会有那么许多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