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一切幻像虚化,黄泉彼岸的影像消散进水中,近侧的老乌龟还在谄媚。
寒少宇看了眼仙障之外的洪泽湖水,那年孟婆临走嘱咐,他才后知后觉低头看脚下,黄泉水畔,大片破土而出的花苗只长了拇指大的叶子,顶端隐约可以窥见绿豆大的花骨朵儿。
世人皆道“彼岸花开彼岸,只见花不见叶”,又说“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两不相见”。两不相见是真的,开彼岸也是真的,可这曼珠沙华的花期却没那么长。寻常的草木,天资卓越些的,几百年光景就能修成人形,更何况曼珠沙华产自佛国,真要是花期千年,其中许多都能修个野仙出来,真要那般,满地乱跑,除非是脑袋坏掉才肯待在死地
思及至此,寒少宇叹了口气,又望了眼黄泉死水,他想沥胆的脑子许是真的坏掉了吧。
按说孟婆临走的这番嘱托要求,对他来说并非难事,但无论是应龙蓄水还是龙族降水,那水都是需从附近江河湖海提调,任他寒少宇有通天的本事,却没法将凡间的水提调到冥界来。
对于此钟境况,寒少宇确实有些办法,但这办法说来未免有损形象,他那时在冥界徘徊了好几个时辰,就这么离开也不是不可以,也不会有鬼差斗胆阻拦,但许是因那孟婆气场,亦或是滚滚凡尘飘飘仙界,极少见到对他没半点敬畏之心的女子,就那么鬼使神差,他觉得就这样离开不是办法,更何况沥胆如今栖身冥界,虽是枪的状态,免不了要受孟婆照顾。
踌躇半晌,还是认命破例一次,化了龙形振翅在彼岸兜了几圈,飞到那片花丛之上,放肆便溺一泡面红耳赤飞离,好在他动作够快,当时也四下无鬼,所以事后并无好事者在四海荒传闲话,否则“应龙神君黄泉葬枪内急,不合规矩彼岸随处便溺”这种流言一定在仙界神地漫天乱飞。
再想那时他送走亲子消沉彼岸花丛,禁不住又是一阵恶心,若不是当时真喝大发,依他这性子,又怎会踏入曾经的便溺之地。
不过真非酒醉,他不踏入那儿也遇不得青鸟,想想那家伙虽是野仙,总是青衣粉衫装扮,衣着随身物件却十分干净,要是给他知道当年他化成青鸟藏身的那片花丛是他曾经的便溺之地,真不知他如何反应,说不定,真会杀了自己
寒少宇想起这糟有些想笑,又想起那时孟婆在彼岸说的应龙族心鳞一事,困惑不解。他那时从冥界离开,回到应龙神殿差人特地带了封书信给兄长问询此事,兄长回信所言,对此并无半点记忆,那些家臣也是,寒啸天说当年那个该死的舅舅掀起龙汉大劫,诸神族混战,他们这一辈年纪都很轻,虽世代为应龙族贵胄家臣,却从未听长辈提及。
按此种说法,想来若是真有这糟,麒麟城中举族也只有母亲和苍溟知道了,因为性别干系,他和兄长及懂事年纪就被礼数约束不得同母亲同浴同寝,若那心鳞长在胸口,印象中他和兄长自然不曾见过,苍溟更不可能,他那么严苛即使是兄长都避之不及,小时他更是怕他怕得要命,又怎么会跟苍溟一起洗澡,或者他洗澡
其实直到今日,关于此,寒少宇心中仍有疑问,当日孟婆说这心鳞,是因应龙衷情,有了执守一生的念想才会长出,可那时四公主刚死,他对她一往情深,胸口却未有什么心鳞长出,这无疑是件颇讽刺的事。
转过院厅,老乌龟将他引入正殿,仍空无一人,靠墙打了一排架子,黑漆漆说不上是什么材质,但看得出十分坚固耐用,上面都是酒器茶具,造型别致,做工材质都十分考究,似乎这洪泽湖水君府内所有奢华,都集中在这一排的酒器茶具上,寒少宇细细看过,发觉唯独少了一副青铜爵。
“贵客还未走?”寒少宇问那老龟,“你家水君好生吝啬,既然将这贵客奉为上宾都没空来见我这父祖,款待却不拿出天君年节必赐仙酿,反而以凡人所酿的高粱酒做招待,是何道理?”
老龟一怔,看他神情有些和刚刚不同,“神君如何知道我家水君款待客人是用高粱酒?”
寒少宇伸指一点架上空缺,“此处少了副青铜爵,高粱酒配青铜酒爵别有风味,世人都道大禹治水是大功,孰知对好酒者而言,大禹真正的功绩却是造酒。昔日夏禹时仪狄作酒,禹饮之,甚甘醇,这酒就是高粱酒,治水那年,我受人所托,化为应龙以尾划地引流入海,事后大禹请我喝酒,喝的就是这高粱酒,盛酒的酒器,就是青铜爵。”
老龟长出一口气,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也没说什么话,绕回廊兜了半圈,转过一排房舍,假山之后别有洞天,远远看着像是路到尽头,近了,却有条蜿蜒小路,都用青黄玉石铺就,看着颇为素雅。走到尽头豁然开朗,这院落虽然外头看着朴素,内里空间却比云藏的钱塘江水君府还要空旷。这处又是个院子,中央不大的一方池塘,一边种满水草,另一边是些稀奇古怪的石头,有的上头还有大家题字,隔着池塘远望,嶙峋的山石后面,可以看见一方圆桌上摆满酒食,相对坐着两个人,一个看着像是文兴,另一个却不认得,两人都趴在桌上动也不动,看着是真喝醉了酒。
“他就这么躺着,你们也不管?”
老龟眨了下眼睛,“水君喝醉从来不让我们管。”
这是什么答案?
想想每回自个在殿里喝醉,寒啸天还有那帮家臣都杵在殿里伺候,又是端茶又是盖被子,搅得他没法安眠。
“我听说你家水君不讨天君喜欢?”寒少宇又道,“可看这宅邸虽然朴素,却比钱塘水君府邸还要广阔,看来天君对文兴还是有些喜欢的,不然怎么会赐这么大宅邸”
“这小的不知。”老乌龟回道,“或许水君其他那几个兄弟的宅子都这样,甚至比咱们水君更大,天族龙族看重血统,水君虽然不受宠,和钱塘水君相比却是嫡出,因嫡庶之别,规制还是有些区别的。”
寒少宇不答,只是觉得这类似凡间的嫡庶之制确实可笑,若是皇帝选太子,只因是嫡出就选个傻子坐于高位,而那庶子只因生母出身卑贱,再贤德也只能位及人臣,几代奠定的天下大统,莫不是要因这愚蠢的嫡庶制度葬送,还真是令人唏嘘。
走近,文兴对面的人动了动,妖瞳睁开的一霎,衬着满头如火的红发妖魅异常。
寒少宇一怔,这妖怪的面貌,竟然让他想起久未见到的半血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