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说那日男人竟然将缠绕于他心中数十年的心结一语点破,一切瞬间豁然开朗。
君上一直以为,父亲最宠爱的儿子是炎帝,让他起那个毒誓,也是为了防止炎帝有朝一日走投无路被他所杀,而按父亲的遗嘱,炎帝也确实继承了更多富饶广袤的土地,更多子民,茅屋和牲畜,这都是事实。在这男人出现之前,所有的事实都在告诉他:父亲最宠爱的儿子是资质平平的炎帝。
他又看了崖上的男人一眼,这一回忽略了他怪异的装束和雌雄莫辨的长相,君上在看他的那一刻,认识到崖上站着的这个男人是一个异士高人,而从这个男人刚刚说的话来推测,他或许不是炎帝的派来杀他的人。
那么他来此的目的是什么?
一切不可能那么凑巧,他被困于此,就遇上了这个男人,他问他是不是炎帝派来的,他却用几句话解开他数十年的心结
这男人似乎没什么恶意,可是他为什么这么做?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误会了你的父亲”
崖上的男人微微仰着头,月光洒在他的脸上,静谧却过于苍白。看上去他是在问他,实则更像自问自答。
“你以前一定认为,你的兄弟炎帝才是你父亲最宠爱的儿子,毕竟死前他将富饶广袤的土地都给炎帝继承,而你获得的和他的不能比,很长一段时间,你一定都在怀疑那些贫瘠的土地能否长出庄稼来,你都怀疑自己部落里那些瘦小病弱的牲畜,能不能熬过最艰难的冬天”
君上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他知道男人没有绝对的把握不会将这些话说出口,而不管他承认还是否认,男人都会将话说下去,因为他不是在问他,而是自问自答。
“但你想过没有”那男人果然又道,“墨麒麟很少就入有熊,你的父亲少典一直很器重他,将他当做左膀右臂看待,素日相处更是不分尊卑。墨凌风性冷,虽然在部落里待了很多年,可以说是看着你们几个兄弟长大,却没有同哪个公子有更深厚的交情,你们几个也因他性格鲜少同他交往。你的父亲少典死时,留了遗嘱,却偏偏将这位爱将打发到你麾下,随同的还有一干猛士,你就没想过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醍醐灌顶的感觉。
很糟,又很享受。
糟糕是因为在这男人提点之前,这么些年君上都觉得自己活得像个蠢蛋,享受的是,所有一切被这男人点破之后,君上惊喜地发现,父亲少典留给他最宝贵的遗产不是那些土地,人民和牲畜,而是一个墨麒麟和一干猛士,在父亲眼中,他才是他最宠爱的儿子,才是注定会继承他衣钵和意志的儿子。
这是一件令君上振奋的好事。
而一切就像连锁反应,父亲定好遗嘱的第二年,也就是他离世的前一年,墨凌风的名声为他带来了寒少宇以及一些勇猛善战的麒麟部,应龙部旧臣,寒少宇天资绰约,同墨凌风一样骁勇,然而用兵更胜一筹,几年后他们的姑姑金麟公主又携凤熙投奔,君上看着那对兄弟的小表弟,相信再几年工夫,他部落里又会多一员猛将。
一切的确是连锁反应,如今看来,就好像父亲早早便做好了预算,他分到的土地虽然贫瘠,人民却很勤劳,茅屋虽然破旧,屋梁却很坚固,牲畜虽然病弱,却熬过好几个冬天,并一代代繁衍形成足以抵御冰天雪地的兽群,而他的部落,也在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的更迭中昌盛发展,已远远超过炎帝部落的规模。
君上突然想起父亲曾讲给他的一个故事。
雄鹰总是在悬崖峭壁最陡的地方筑巢哺育幼鹰,然后四处觅食哺育幼鹰,等幼鹰羽毛已丰,雄鹰会带幼鹰离开巢穴,然后将幼鹰带到悬崖边,飞起一脚将幼鹰踹下万丈深渊。
没有溺爱,没有怜悯,有的只是生死,若幼鹰展开翅膀用力挥打,它便能活下来,而若学不会飞,它便只能掉下去摔死
君上听父亲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年纪还很体味不到故事的精髓,总觉得作为父母,雄鹰太过狠心。后来成长,又将这个故事忘了,如今被这男人提点,突然想起来,了然,哦,原来这是父亲的苦心。
他的父亲少典不是一个会做无谓事情的人,那么自然也不会讲无谓的故事,原来他那么小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在通过这个故事告诉他自己日后的抉择:看吧,我会是雄鹰,给你苛刻的起飞条件,而你会是幼鹰,能在逆境中展开翅膀,就能活下来,日后也会活得很好,可若你学不会飞,便只能掉下万丈深渊摔死,这就是为父给你安排的命运
或许是狠心,却更多是苦心。
君上再次审视这个男人,他觉得自己从这怪异的男人身上,看到了些希望。
“先生到底是谁?”君上又问,只是这一次,难掩尊敬。“你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目的吗?”
那男人这一次没有拐弯抹角。
“是我设局将你困在这里的”
君上闻言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想要逃离此地的冲动,然而男人之前对他说的那些话,又说服他留下来。
“我听说黄河流域有个好君上,或许终有一日是天下明主,有心辅佐,所以大老远跑过来看看,听说他喜欢只带几个随从外出,昨日看到你带着几个随从向这边山里来,说笑间谈吐不凡,就猜他们说的天下明主是不是你,如今,确实是找到了”
君上放下心来,暗自舒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敢问先生,我那几个随从呢?”
男人眨了眨眼,竟然从那么高的悬崖上跳下来,看上去羸弱不堪,落地却潇洒自如,竟然有些身手本事。
男人没有对他施礼,君上也没有计较,高人异士都有些怪脾气,他部落里就有个墨凌风有个寒少宇还有个凤熙,这兄弟三人个个脾气古怪,区别只是古怪的地方不一样罢了,现在看来,面前这位,也是个有些古怪的高人。
“你不关心我从哪儿来?”男人开口问君上。
“巫族部落。”君上道,“你是巫人,却没堕入魔道,所以算不上巫魔,至于你来自巫部的哪一支,我并不在意,也不关心,巫部有好坏,巫人有善恶,世间最难分得就是好坏善恶,你身无长兵,对我坦诚相待,那我就当你是个坦诚的朋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