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少宇离开那晚,冷凝香做了个梦。
梦的开头,是她青丝已白,站在长安城上的云端伤心欲绝,她看到皇城上的白幡迎风而展,看到皇城上的侍卫臂挂白纱,看着木制的棺材从皇城被抬出来,看着大周的新主掩面而泣。她的夫君宇文邕死了,率兵征伐突厥的第二个月,他就死在了长安,即位的新主不是他们的两个儿子,而是宇文邕的长子。
那一刻,冷凝香知道一切都完了,她还在长安时,这位新主见过两次,宇文邕曾对这个儿子管教极为严苛,甚至派人监视他的言行举止,但这位公子骨子里是什么样子,冷凝香看得清楚,他曾不止一次用色眯眯的目光偷瞄他父亲后宫的妃子,也曾对部下棍棒相加,这是个暴虐的酒色之徒。
冷凝香站在云端,男人的病逝让她伤心欲绝,但更令她伤心的是她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的两个儿子曾经那样得宠,男人在时,即使不能即位大统,也可以平安富贵过上一生,可男人走了,新主又是那样子的一个人,若他念及手足之情尚可,若他排除异己
冷凝香不敢去想,她孩子的命运如今和大周的命运一样风雨飘摇,或许哪一天,就会一道覆灭,然后什么踪迹也没在世上留下。
“看到了么”
一道金光出现在旁侧云上,旱神大人还是穿着一袭青衣,看着下界长安都城的景象,露出些许怜悯的神色。
“这就是违逆天道的下场”她如此道,“周武帝诸佛灭道,还曾扬言要打上九天,如此不知好歹违逆天道的人,天又怎能放过他。”
冷凝香看了身侧的旱神大人一眼,在她说这话的瞬间,这个神仙如此陌生。她已习惯她不时出现在梦里,也知道她们虽然关系亲密,可她生而为神,自有为神的优越,她在九重天待了这么久,也已习惯九重天上大小神仙身上无法磨灭的优越感,可却不喜欢她同她以这种口吻谈论什么凡人什么天道。
下界那个皇帝,旱神大人口中那个不知好歹的皇帝,是曾给她爱情给她关怀照顾的她的夫君,是她一直深爱的人,即使他诸佛灭道即使他扬言要打上九天,也只是神仙从他身边夺走了她,他是一个凡人,夺爱有恨,最恨的却是报仇无门
冷凝香没有说话,只是定定望着下界,目送那些近侍守卫抬着大棺材越走越远。
“应郎今天”
旱神大人见她不应声,小声提了这句,她有些后悔,大概是因刚刚的话。
“他说我不是你,所以他不会娶我。”
冷凝香这么回答,其实今日神君大人来找她,从那些隐晦的话语里,她能推出他心里现在住了别人。她是一个凡人,也是一个女人,有女人的直觉和敏感,或许连神君大人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早已移情别恋,但她就是察觉到了,但她不打算将她察觉到的东西告诉旱神大人,权当是对她刚刚那番话小小的报复。
“你应该也清楚他的性子的,那样的一个男人,不适合你”
旱神大人一怔,定定望着她没说什么,她就那样古怪地看着她好长时间才开口:“你凭什么这么觉得?”
冷凝香答:“因为我觉得你已经很任性了,像你这样的性格,必然总是难为他,总不会包容他的,难道你俩相处时你自己都没发现,一直都是他在在乎你,他在包容和妥协,而你呢?你为他做过什么?为他生了一个孩子?可这个孩子做的事情,件件桩桩都让他伤心难过,如今这个孩子对我也很冷漠,我实在不知,这样的你,有什么可值得他难忘的你说得没错,他的确是这世间少有好男子,可他那样的性子,需要的却是一个同样会包容他的人,而不是一个一味任性的你,神仙不都该是无私的?为什么在他的事情上,你们都要难为他呢?”
为神君大人抱不平并非出自本意,或许只是同旱神大人怄气,或者是不甘被当做一个笼神君大人出山统兵的工具,她说出这些,旱神大人的表情更加惊诧,眼底的慌乱无法掩饰,冷凝香想她是戳中了她的心事。
她有事情瞒着。
冷凝香再次在心中下了结论,她们之间微妙的关系一向由她主导,她看到的梦境,也均是她想给她看的,她要对她隐瞒什么轻而易举,可悲的是,她一直认为她们之间的亲密关系,足以让她对自己坦诚相待。
“对不住。”
旱神大人挥了下衣袖,长安的情形化为飞烟消失,一切似梦如幻。
“你是个聪明人,我让你看这个,只是不忍你落得不好的下场。”她道,“我庆幸你跟应郎没有沆瀣一气欺骗我父亲,也庆幸他最终没有带你离开九重天,凡间如今的变化,你看到一定不想回去的,宇文邕对内禁佛灭道惹得百姓怒火中烧,对外征伐不断黎民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你到了凡界,一定又想回到天上。”
“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她对她怒喊,以前她都没发现,原来旱神大人骨子里竟然和那些讨厌的神仙一样,都看不起凡界看不起凡人,这冷冰冰的九重天有什么好,以前从市井听到的那些神仙思凡的故事,莫不是都是假的?
“因为你是我,我是你。”她答,“我可受不了长久地活在凡间,你自然也受不了的”
她说完这句,又化为一道金光消失,空气里只有她咸腥的眼泪味道,还有冷风,从衣袖里灌进去,直吹进心底。
冷凝香又想起神君大人同她说的每一句话,以前在梦境中见他,这个男人清清俊俊,对旱神大人一往情深,那是最初的印象,后来上了九重天,见到本尊,也只是觉得比凡间的男子甚至许多神仙都长得俊俏,甚至因他不明事理针对苏青,她开始有了偏见。
可这一回她却看清楚了,神君大人和九重天的大多数神仙都不一样,他同他们格格不入,甚至在许多事情上背道而驰,那是个顶好的神仙,可惜他坚守太多,不忍设计旁人,却防不住旁人的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