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少宇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神殿的,只记得兄长对他说:“你累了,他也累了,今天到此为止,房间鸿升已经打扫干净了,你就和他住在你往日住的那间,晚饭我让侍卫送进房里,想吃什么吩咐伙房。你你别恨苍溟。”
别恨苍溟。
苍溟只是在那种境况下权衡再三做了他觉得应该做的事,他又有何权利去憎恨他呢?
苍溟办事一向稳妥,而父母祖父甚至连兄长都能同意他这么做,一定是出于当时的境况考虑吧,他原本就是异族,在族中血统一直存疑,如果再被那些居心叵测者知晓是混种,他要怎么活下去?
当年,出了“火山事件”后,父亲花了很长时间告诉他他是混种的事,但也是略略讲述,言简意赅,只让他知道他身上有麒麟之力,若受到生命威胁,也只是鳞片会变化成麒麟的样子。他以为这样便可以骗过他,让他认定混种不过是会出现麒麟的某些形态罢了,却没告诉他,混种发狂时对亲近者会造成什么威胁
所以,曾经的他和最初的半血狐狸没区别,一样是这世间不该存在的疯子。
木制的回廊踩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雨迎面浇下,落在皮肤上,只属于北郊秋的凉意。
脑中一片混沌,头痛得要命,除此之外就是疲累感,活了这么多年,他还没有这么累过。
青鸟在身后叫了他一声,顿了步子转身,他跑过来,紧紧抱着他,在他耳边说了许多许多话。清浅的语调润在耳边,心中的郁结似乎化开了一些,可其中内容没有听清一句。想来也无非劝他不要沮丧,跟他说反正都是已经过去的事儿了,忘了便忘了吧。
“对不起。”出口,抱着他的人身体一僵,“我该死”
青鸟放开他,摸了摸他的脸,目光中有些怜惜,然后甩手狠狠扇了他一个巴掌。
“都说过去了,你他娘丢人不丢人!”
这一声咆哮出口,惊得院中飞鸟尽散,寒啸天在远处指了指房门,青鸟揪着他的衣领走过去,几乎是粗暴一脚踹开,推了他一把,然后将房门重重合上,屋里的光线一下子暗下来。
“我爱你。”
寒少宇缩在墙角,怔怔看着上方那张俊俏的脸,一时哽咽难以自抑,青鸟又对他说了这三字,然后屋内便安静地出奇。
“我不记得了”良久,他开口。
“我知。”他道,“这不怪你。”
“可是兄长说,我记得便是记得,旁人夺不走,我不记得便是我自己忘了,怪我自己想不起来”
“没有人怪你。”
青鸟在他面前坐下,那双清澈的眼睛定定看着他。
“我不怪你。”他道,“从始至终没有。我当年去黄河流域找你,你就已经和她在一起了,我预感到你忘了什么,四方打听,确定你真的忘了,直觉你这失忆失的蹊跷,本来还想是和那位君上有关,后来听到一些东西,觉得是和你父亲的死有关。那时也怪我心软,想着你和她在一起也不错,毕竟她是公孙轩辕的女儿,而我只是个野仙,你一身才干卓绝天下,我闲云野鹤,你跟我一道能有什么一展抱负的机会,你有家臣,有那么多人指望你振兴家室重振两族声望,我只是个野仙”
他的目光黯淡下去,只是顷刻,又启唇笑了,屋里虽然是暗的,却有云开雨住之感。
“如果早知她会仙逝,那那年就将你打晕拖走,拐到深山老林先强了再说,再将你捆个十年载,天天在你耳边念叨以前的事,你记不得也得记得,让你再也离不开我。”
“我不离开你”
青鸟的笑容敛下去,叹了口气。“这么好笑的笑话,怎么又哭了?”
他又哭了。
原来这种烧灼眼睛的痛感,也是哭所带来的。
青鸟抱过来,任他眼泪染在衫上,他说自己不大会安慰人,却从还是只雏鸟起,所有的心烦意乱都是他给的。说他小时不常哭,即使被族内的孩子孤立,即使与他们格格不入,也总挂着一张笑脸,他总对他说他有父母有师父有哥哥,所以一点儿也不羡慕那些拉帮结派疯玩的小孩子。但他知他是羡慕的,只是因为血统继承母亲便被视为异种甚至孤立,他的境况同他相比,也只是比他好那么一丁点。
青鸟抱着他说了很多,寒少宇没一样记得,却听得很认真,他想要把那些缺失的关于他所有的一切都想起来。
头很痛,眼睛也很痛,却还是听着,青鸟说他小时候类似这样抱着他痛哭时也有几次,不过比现在更狼狈更惨,无一例外都是被苍溟打过,他那个严苛的师父似乎热衷于在他身上留下各种各样的伤痕,不过也怪他皮,按苍溟那样的揍法,换做旁人被揍几回,必定会乖乖听话勤奋刻苦不再贪玩,但他就不一样,苍溟打一次,乖那么一段日子,等忘了疼,还是得打,而打的很痛很痛,晕过去再醒来,又会悄悄抱着他哭。
就像现在一样
那时青木臣就知道,这个旁人眼里不大会哭的家伙,只会在他面前哭的一塌糊涂。
在这世上,每个人心里都有伤,想方设法在旁人面前遮掩,甚至自我催眠过得很好,却总该有个人能陪着一起坦然面对。他的木头需要这样一个人,而他总愿意陪着他,熬不过,受了伤,离开再回来,他还是他的青鸟,一成不变。
“青先生,大殿下让送酒菜来”
鸿升在外敲了门,就那么抱着不知过了多久,木头哭累了哭够了,倚在他肩上沉沉睡去。
“进来。”鸿升将酒菜放在桌上,踌躇看他,“二殿下怎么了?”
青木臣本想扯谎搪塞过去,却看木头脸上泪痕,叹一声,这哪儿像是能搪塞住的。
“受刺激了。”只好老实答,“哭鼻子,臭不要脸死黏人,越长越回去了,发起癫来就是小孩儿,你见没见过他这样?”
鸿升头摇得像拨浪鼓,“这话若从旁人嘴里说出来,就真是诬陷咱家二殿下了,我跟着大殿下也有千年,和二殿下相熟,却从未见他如此大概,大概是因青先生于二殿下来说很不一样吧。”
青木臣暗自高兴,招呼鸿升搭把手将烂木头扔上床,指尖拂过额头,一怔。
“青先生,怎么了?”
青木臣俊眉一蹙,茫然看向鸿升,“发烧了你们这儿,有没有退烧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