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蛋没有再晃动,也没有回应,寒少宇觉得躺在里头的乖孩子,或许只是对他的眼泪很感兴趣。
这大概是遗传,血脉相承是这世上颇有意思的事情,因为在百年前,也有个白胡子蓝眼睛的老家伙,对他的眼泪很感兴趣。
“你怎么不哭?”
那年他四百岁,因为校场演兵违逆苍溟,被抽了鞭子,苍溟发狠抽他的时候,就像在抽自己的杀父仇人,其中一鞭横在脸上,母亲看他很心疼,生怕会留下疤痕。
“我为什么要哭?”
他盯着放在墙角的火盆,老家伙这些年身体不大康健,隔三差五就从极寒之地来麒麟城小住,他看着老家伙叠着双腿躺在祖父的翻毛垫子上,慵懒地像只大猫,格外来气,他这个年纪在校场累死累活听苍溟吆五喝六,而老家伙这个年纪,却可以慵懒地瘫在翻毛垫子上消磨一整天,母亲忙前忙后为老家伙做这做那,老家伙一脸惬意的享受模样,除了上茅厕,屁股几乎没有离开过这张垫子。
对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蛀虫生活,说不羡慕是假的,可羡慕如何?稍一出口,老家伙就会数落他,说自己在他这个年纪,可是早就驱逐上古魔王维护祖神安宁了如何如何
“我是多么努力才生了个如此俊俏的儿子,苍溟这家伙真是,抽哪儿都行,怎么偏捡这儿抽,这要是留疤不是难看死了”
母亲箍着他的脑袋,手指沾了部落医官给的药草汁往他脸上抹,老家伙听她念叨颇不耐烦,“大老爷们怕什么,世道不太平,脸上身上留几道疤很正常,也就是你们这些娘们,一天到晚瞎操心。”
母亲随手抛了块糕点扔给亲爹示意他赶紧闭嘴,瞪亲爹一眼,老家伙见宝贝女儿生气,叼了糕点扬唇笑得恬不知耻,但还是嘴硬,“毕竟是个爷们,你那么爱惜他那张脸做什么,爷们脸上留疤很正常,是爷们,糙一些才招部落里的娘们喜欢。”
“这就是你今早到现在没有洗漱的借口?”母亲斜眼看老家伙道,“父亲大人的脸上也没留疤,难道不正常?谁昨日来时还数落自己的近侍不修边幅须发粘腻,隔了一日便忘了?”
老家伙飞了母亲一个大白眼,没说话,母亲便又道,“谁告诉你爷们糙一些才招娘们喜欢?这话肯定是某个娘们说的,自己没本事看不住丈夫,怕丈夫打扮得风度翩翩招蜂引蝶,便编出这套瞎话糊弄鬼,还要将歪理邪说变成普世观念,最可怕的是有一大帮男子还被糊弄了,是没脑还是缺根筋?”
“也不能这么说么”老家伙仍旧嘴硬,“其实人家也是为了家庭美满生活幸福,我的乖女儿你长得漂亮找到的夫婿品性又好,但不代表大部分的爷们也能和你夫婿一样从一而终。”
“我对事不对人。”母亲帮他揉着伤口道,“谁家爷们爱糙糙去,我家的爷们不能长糙了,万一落下疤长得不好看日后被眷侣嫌弃,我一定死也不放过苍溟。”
寒少宇往门外瞄了一眼,正看到苍溟抬脚欲进屋,母亲背对他未发觉,苍溟听这一声,脚步一滞,转身灰溜溜逃走了。
老家伙听母亲这么说吞干净糕点渣子便嚷嚷:“哎呀!哎呀!你不要再鼓捣臭小子那张脸啦!我看着烦死了!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是不能当饭吃。”母亲点头,“可若长得丑,瞥一眼连吃饭的n也没了,父亲大人是受了什么刺激跟我说这话?是您老觉得自己长得丑呢?还是觉得我母亲,觉得阿诺的母亲长得丑?自己都长那么好看,娶的两位夫人也很好看,却在这里同我说这些,您不觉得脸疼吗?”
母亲性情温婉,素日几乎不与谁争执,只有在对老家伙时喜欢斗嘴,老家伙在母亲那里讨不到便宜,便又来逗他。
“臭小子,苍溟打这么狠你怎么不哭?”老家伙问他,“我记得百年前的时候你可还会哭的”
母亲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古怪,稍显复杂的目光看老家伙一眼,老家伙没注意到,寒少宇却看到了,只是没有问,想着大概是母亲觉得老家伙的问题很烦。
“长大了自然就不哭了。”寒少宇道,“百年前还小吧,被苍溟打自然会哭。”
“性情也变了颇多。”老家伙若有所思道,“百年前虽然被族里的孩子欺负,但还会时常笑笑的,最近这些年,让你发笑明显变难了,性情不稳,脾气不定,阴阴暗暗的,有时候我也觉得发渗。”
“你是不是特别想让我哭?”寒少宇面色不善道,“那不好意思,大概没什么事情能再让我哭了,你也很奇怪,对什么感兴趣不好,偏偏对旁人的眼泪很有兴趣。”
那天扔了这番话不欢而散,依老家伙厚颜无耻的性情,自然不会追究记恨他这个亲外孙,但一直笃定的事情自那日在城上被打破,自父母身故,到那日爬在山洞里,所流的眼泪,仿佛是将那些年全都补了回来。
他抱着那颗蛋,不知何时沉沉睡去,再次醒来是被蛋壳的崩裂声惊醒,本来还以为自己身处梦境,或是睡迷糊了出现幻听,可真睁开眼,就看见原本囫囵的蛋壳上出现了两根墨绿的小蹄子,只有他一根爪指那么长,蛋里的乖孩子将蛋壳撞得砰砰作响,大概是想找他帮忙,滚过来循着味儿小蹄子一扬踹他一记,还呜呜叫了几声,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不会帮你。”寒少宇闭眼答,“咱们这些神族破壳向来靠自己,连弄碎蛋壳的力气也没的话,以后怎么活下来,你自己折腾,二哥只等你一会儿,你要是出不来我就继续睡呼呼。”
说罢,指上使了个巧力把乖孩子弹到一边去,盘起身体用翅膀盖了脑袋,佯装酣睡,却睁着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那颗蛋。
乖孩子呜呜直叫,咬牙切齿,寒少宇听到这小丫头是在骂他,不作声随她去,没多久蛋壳崩裂的声音又起,先是前头的两根墨绿色的小蹄子,又是一截小尾巴,小尾巴甩甩,将屁股周边的蛋壳敲得邦邦作响,支了一只前蹄捶打,似乎是想将脑袋上的蛋壳敲开,可幼兽又什么力气,又没有鸟儿坚硬的长喙,敲了一阵,腿一软,骨碌碌滚过来,呜呜叫着又开始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