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苏婉行至叹月居前,忽觉脸上、颈中有些许冰凉,抬头来,幽幽的细雪从天际缓缓落下。
“二师姐。”
蓝衣少女闻声望去,青衣的人吃力地扶着门框勉强站立,正欲踏出叹月居。
“师弟?”蓝衣少女迎了上去:“你的伤还不能下榻,怎么也学着阿紫胡来了……”
青衣少年脸色青白,行出一步便觉周身刺痛不已,眼前霍然发黑、手脚无力,被快步行来的少女迎面接住。
轻雪幽然,少年被她接在怀中,微微倚靠身前,一蓝一青的两道身影在叹月居前轻轻相叠。
少年的头半垂于少女肩头,蓝苏婉半扶半拥着身前之人,恍然开口道:“师弟在外两年余,已经长得比师姐高了……”
少年抬起头,微笑回她:“云萧惭愧,多谢师姐相扶。”
“年关后……师弟就十七了吧。”
青衣的人点了点头,想要立身站稳,只是手脚均刺痛麻木,一时难以用力。
“师弟是知道了叶悦姑娘在谷外等候,因而想去见她一面么?”蓝苏婉轻轻握住了少年手腕,突然温声道。
云萧怔了一下,而后默然点头:“雨雪天气,泊雨丈中寒气甚重,我与她说一声,好让她安心回洛阳。”
蓝衣的人微扬起唇角,淡淡一笑,而后柔声道:“这样的伤势,也要强撑着下榻来……几日也不忍再让她等么。”
青衣少年愣了愣,垂首看向面前之人,但觉蓝苏婉乌黑的发髻一侧浅蓝色的流苏轻曳,和着垂落的青丝鬓发婉转柔美,蓝衣长裙在雪中幽然如兰花。
“二师姐?”
蓝苏婉垂下眼帘:“你莫动,我输些内力给你,如此你才能有余力行去丈中。”
青衣的人微一怔神,而后温声道:“谢二师姐。”
少女柔淡道:“我是你二师姐,有什么好谢的呢。”
云萧望着她微微愣神,有感冰蓝的色调在雪中环绕于她周身,淡淡的忧伤化了开来,安静而忧郁,无言而瑟然。
是错觉么?
“好了。”蓝苏婉轻轻推开云萧,扶他站稳:“你去吧。”
青衣的人运了运力,果然多了许多余力,周身刺痛在运力间减轻不少,脑中更复清明。
“谢过二师姐,云萧不时便回。”少年言罢,仍有些吃力地行过了蓝苏婉身侧,慢慢往院外竹林中行去。
蓝苏婉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幽幽的雪花飘落在她发上,眼中蓦然有些氤氲。
……
轻雪从泊雨丈稀疏零落的林木空隙中落下,落进丈中随处可见的泽地水洼中,入水消融。
叶悦推开守阵庐的门执剑走出,望见青衣少年立身阵前,正驻步向自己望来。
林风静静一拂,雪花扬起落下。
两人都怔了一瞬。
“小哥哥?”红衣少女蓦然扬起笑脸,眼中有泪,大步冲来扑向少年怀中。
青衣的人面色有些苍白,下意识地出声唤她:“阿悦……”
“你没事就好了!”叶悦埋头在他胸前,禁不住有些哽咽,连日的疲惫和忧心,终于在见到他安然无事的此刻放了下来:“还好你没事……还好小哥哥好好的……”
理智虽复杂纷乱,情感却本能地怜惜着面前之人。青衣的人语声转柔:“让你担心了。”
叶悦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你师父也没事吧?你们的伤都好了吗?小哥哥还有没有哪里不好?要不要紧?”
青衣少年清逸肃峻的眉眼流露出温柔暖意,温然回道:“师父在阵宫时中了毒,现下已经解了;我身上的伤再过些日子便能痊愈……你不用太担心。”
红衣少女扬起脸灿然一笑:“嗯!你们没事就好。”
“我们没事。”云萧低头看着她,目中繁复,手却情不自禁地抬起,伸向少女脸颊。
举止轻柔,神色温存。
无论是蛊还是毒,可以感受到,此刻自己是喜欢着她的……
怜惜,心悦,情动,隐约而清晰。
心里微微地荡漾,眷念流连,像春风拂过池塘一样微熏和撩人,丝丝清甜。
是轻松,是迷醉,是安然。
有何不好?
有何不好……?
指尖微颤,少年人苍白着脸深深地望着她。
相遇、相交、相知、相念、相护的一路,都在脑海辗转浮现。
……
“小哥哥这招不适合对付它们……你学我这招‘三月飘絮’!”
“……我们跟它们斗一斗,未必砍不光它们!”
“小哥哥!你快上来!!”
“我……我不是有意伤你……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我让你伤回来……我们还做朋友……好不好?”
“流了这么多血……小哥哥你疼不疼?”
“没关系!下次我还去找你!或者你来洛阳找我……我……我等你。”
……
青衣的人眸光一颤,轻轻唤了一声:“阿悦……”
叶悦看到他抬起的手,心下一暖,禁不住伸手将他的手握住,牵到自己脸颊上……眼中尚有余泪,抬头凝望着他。
青衣的人目色一深,指尖轻轻蜷起。
面前之人如此真挚美好,两心相与,有何不好?
是呀,有何不好。
可是依然蜷起了手指,轻轻挣开少女,慢慢放下了手。
“往后……莫要再等我……”
恍然中好像终于明白了那街边老者与自己测算时所言……
……
“老朽多么希望你写的会是一个‘悦’字,而不是这一个‘雪’字……‘雪’字,上雨下山,泥泞之路,本已有上坡之难、下坡之险,又逢雨水,自是苦不堪言,其间艰险苦痛,怕是只有你自己能领会了……你选了一条不归路。”
……
青衣的人哑声再道:“从今往后……再不必等候云萧……阿悦姑娘。”
霍然面色一白,红衣少女震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
女儿家可能真是一种极敏感的生物,只是听了最后续上的两字,好似立时便知道了他话中深意,明白了他心中所想,亦感受到了他思绪中的决绝和凝然。
她蓦然慌乱地站在他面前,感受着他的手从颊边垂落,带起仲冬清冷的寒风。
幽雪纷然,一直在落,泊雨丈中恍然如此寂静,能听到雪融化在水浥中的声音。
怔忡着退了一步。
想问为什么……
想问怎么了……
想问是哪里不对……还是自己哪里不好……
可是喉中仿佛被梗进了什么,张合数次,都未能发出声来。
叶悦低下头,眼前一片模糊,眼泪像止不住一样连续不断地往下落。
“我……我明白了……我走了……”小钰不是一直说她笨么?可是为什么她就是听懂了……
迅速转身,一身鲜烈如火的红衣旋转散开,深浅不一的泥点缀在衣摆上,像颖川城中初见时,随同少女一起从二楼落下的屑木飞花。
头也不回地跑出数步,少女揣着眼睛背对着他,雪花落到她脸上、额上,和眼泪一起顺着手背滑下,来不及抹去。“小哥哥,你保重……”至后语声已然哽咽,难以听清,红衣的人脚下一转如飞鹄般凌然跃起,咬牙奔离而去。
云萧震震地站在原地,看着那片红枫飞掠离远,眨眼消失在眼前。
……
此女名中带‘悦’,是你命中注定的有缘之人,你实应和她在一起,相爱相知,携手江湖,白首不离。她是你此生最好的归宿。
何谓最好的归宿?
令你免于惊,免于伤,免于悲,免于孤苦伤痛,零落彷徨;知你心,知你意,知你好,知你心之所喜,知你是一介良人。
……
身形微颤,他立身原地,极慢地闭上了眼睛。
觉到那样深重的难过和无力。
……
“和她在一起,你将名传江湖,青史留名,一世安宁;放开她的手,你将半世迷途,步步自毁,万劫不复。”
……
不似那样重;
那样苦;
那样彷徨。
他忍着余毒尚在、心里几近麻木的刺痛,仍是踏上了无回的路。
明明知道怎样是对;
怎样是应该;
怎样会轻松;
可是仍旧不肯点头,不肯应,不肯妥协。
于是就这样看着她离去。
偏执,无归。
伤了她,也伤了自己。
青衣的人身形一晃,蓦然踉跄着跪倒于地,湿冷的丈中泥水立时浸染了他的双膝。寒意刺骨。
一片雪花轻轻落至少年人撑地的手背上,冰凉柔软。
云萧看着它……看着它……目光幽深而寂静,隐忍而执拗。如在梦中般轻声喃道:“师父……”
并不是想求什么。
只是想保全自己的心,而后一直看着你。
从今以后,只做你的弟子。
伴你身侧,护你周全。
此生此世,唯余此念。
“我永远记得……你是我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