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已暮,日影西沉,林深草长。
纤尘未染的白练随着木轮椅慢慢向叶齐趋近而拂落在地,落在林间春草之上,沾染了些许夜来春露。
端木轻拂长袖收回了几寸,再要用力,那头便已被人攥紧,难以扯动。
叶绿叶将木轮椅推至叶齐轿前十步外,止了。
椅中白衣人微垂目,眸中虚无空澈,闻了叶萍的话,默然未做答复。
阿紫脚步轻快地走回端木椅侧,回过身来便一吐舌头扬眉道:“什么助纣恶徒袭击凌王?分明是凌王对当年帝位被改之事怀恨在心,恰逢我师父路过便要伤我师父才对!告到皇帝那边,你看他是帮你家王爷,还是帮我家师父,清云宗主!”
盛宴立于云萧不远,原本一直在看那蓝衣翩跹附于青衣人身侧的少女下一刻听闻那紫衣丫头的话,立时一震。
目光惊异地望向不远处端坐木轮椅中的女子
见其青丝染雪,目不能视,不良于行。
却又满面宁和,沉静如山,漠然出尘。
心下不由自主地震慑难言。
此人便是备受世人尊崇敬重的清云宗主,江湖人称的端木先生。
恍然间心下一静,只觉红尘万物难扰其静,人事诸遭难入其心神情不由自主地肃穆了两分。
下一刻想起,云萧身侧的蓝衣少女正是当年乐正申屠两家喜宴之上、与她一般代主前去道喜的归云谷清云宗下,端木先生二徒蓝苏婉。
而那小丫头,正是当年立在青衣少年身侧的紫衣小姑娘。
脑中一震,檀衣的人转目看向了青衣之人。
见其被蓝衣少女领着,默声行至了清云宗主身侧,静立在旁,恭然不语。
已然明白了什么。
心下陡然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涩然。
不是什么名门望族
指间一紧,心下一团轻悲抒解不开
无知无觉中,她竟是步上了姑姑的后尘。
方轿那边,阿紫言罢,凌王义子中性格最为冲动的叶飞闻言便气怒道:“你这信口胡诌口出狂言的臭丫头!”
阿紫却已全然不理,朝着不远处的叶兰一直在扮鬼脸。
后者铁青着脸只当未见。
郊外林野,叶齐攥紧白练的五指蓦然一转,一股劲道沿着白练直冲向椅中白衣女子。
端木沉忖不言,目色未变,扬手一拂长练,三尺有余的白绸在她与叶齐之间兀地断为两截。
叶齐掌中劲力无物可附,在截断处拂向地上野草,泥尘无声溅起,断草残屑在半空中扬起又落下。
“端木孑仙你藏得如此之深,真叫本王刮目相看。”
叶齐冷然一收长袖,负手而立,微抬眸睨向几步外端坐椅中的女子。“如此高的武功,竟让世人都以为你不会武。”
白衣的人微微垂目,浅声道:“王爷过讲,只是此前并无用它的机会,因此不为世人所知,仅此而已。”
“你以为本王会信?”一声冷笑,叶齐腰间一指宽的明珠带在斜阳下泛出珠光冷色。
白衣的人便未再多言,默了声。
叶齐深看了端木孑仙一眼,转目又看向梅疏影,目中冷戾深沉之色不加掩饰。回首间扫过盛宴,停了一停而后望见云萧,眼中便是寒意毕现。
叶萍、叶青、叶飞三人皆侍于他身侧,叶齐低咳了一声,而后转步走向了停落草间的那顶重顶方轿。
“既是要走,还请王爷闲暇时得空想一想本阁主所说的话。”梅疏影冷然抬眸,面色凉薄。
叶齐闻言脚步一顿,立身轿前抚了抚轿帘上被梅疏影手中玉扇击过留下的残卷处。
五指倏然握紧,叶齐回首冷道:“梅阁主,这以扇为箭的一礼,来日本王必奉还于你!”
梅疏影面不改色:“王爷随意,疏影静候便是。”
叶齐再度冷笑一声,拂帘入了轿中。
叶兰抱起叶悦亦向轿中行去。
云萧抬头。
鲜烈如火的红裙扬落轻飘,叶悦从叶兰怀中抬头,回首望向了青衣人所在的方向。
嘴角的血迹点点斑驳。
两人的视线于空中相遇,蓦然就是一恍。
叶悦双眼骤然朦胧。
暮春斜阳,云深影长。
风吹林叶,无声轻曳。
红衣少女哑然低头迅速别过了脸。
远处有黄莺掠起,轻啼着慢慢自林中飞过。
云萧胸口霍然一麻,抬脚上前一步又止。
看着叶兰将叶悦抱入了方轿之中。
蓝苏婉看向云萧。
盛宴亦看向青衣之人。
之后叶兰从轿中而出,与叶萍三人一齐翻身上马。
叶萍目不斜视地扫过梅疏影一干人,而后一挥手。
凌王前后侍从全部收刀回鞘,之后抬起方轿,续往洛阳城中行去。
行不多远,阿紫在后面嘻笑扬声道:“亲爱的小兰兰阿紫有空去找你玩啊!”
马背上的叶兰闻言回头怒瞪阿紫,满面急愤:“你离我远点!!”
阿紫轻嘟起嘴,呲牙笑道:“我就不”
叶兰牙关紧咬满面黑气,回转过身再不置一词。
璎璃、玖璃看着凌王一行走远,转步正欲去到端木面前说什么。
便见梅疏影手执玉扇,头也不回地从椅中女子身旁走过。
浮云点点,像极两人身上白衣。
一静一动,相拂错过。
流动的朱梅纹络艳如霞赩。
于晚霞将夜时片刻不曾多留。
璎璃一愣,忍不住唤了一声。“公子。”
梅疏影“嗯”了一声,脚步仍是未停,白衣上红梅冷艳,转眼已经走远。
“公子”璎璃眉间一蹙,只得抱剑向端木孑仙行了一礼,便与玖璃匆匆追了上去。
蓝苏婉回过神来转目望去,面上一闪而过的讶色。“梅大哥怎么了?”
端木孑仙端坐椅中,手指停在膝上雪娃儿绒尾一侧,无声望着林中拂止的清风,下一瞬,轻叹了口气。
一侧的青衣人回目望她。
蓝苏婉目送梅疏影三人离去,心下有些轻怔。“梅大哥脸色不好,不知可有受伤”
椅中白衣人垂目静罢,五指轻蜷,默然一瞬,再度抚了抚膝上的雪娃儿。心中无声而叹。
云萧垂目凝视着椅中女子。许久,蓦然惊醒,方知敛目。
下一刻却见她抬首已向自己望来,微蹙的眉,清冷而寂静的眸,面上经年如旧的沉静、与平和。
极为温浅地唤了一声:“萧儿。”
为师为长,如姊如亲。
严辞,温和,怜护。
是一个真正的长者。
云萧亦回望她。
近半年来,脑中纷繁错杂执妄悲恻惶恐无措所有所有的念想,一瞬间全部涌入脑海。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
你师父,最后是死在你手里。
你今日情有多深,七年后便有可能于你师父恨有多深。
你因此而远离她,甚至于她危时亦不出手实属本末倒置。
若是你决意离开后,她在你不知道之时为旁人所害,从此永不能得见,纵然非你过错你此生却必定懊悔至极。
心湖刹那凝滞,禁不住万浪将倾之势。
曾言经年之内,本也无意再回。
不过短短数月,却已知此言是多么轻薄无力。
在她尚未为你所害之前,尽你所能地保护相守。
既是心中牵挂之人,便应从心而为。
不计前尘,不思因果。
不顾长少,不念今后。
当他真的试图放下心结,不管前因后果,从心而为时。
才发现,所知所念所顾所忧都已远去。
心中唯余一念,强烈、偏执、无怨,不悔。
仅仅是想。
控制不住地想。
那么那么地想
想见她。
想回到她身边。
想伴她左右。
想护她。
想看着她。
想爱她。
想把自己所有都给她!
想为她做尽一生能为之事!
想为她遮挡风雨。
想为她揉平眉间细褶。
想解她一丝凡忧。
想看她经年如是,平安喜乐。
想要她一生安宁,无忧无虑。
眸光缱绻。
铭心刻骨的温柔化成月光蓄在了眼底。
云萧垂首紧握手中霜华剑,抿唇间,一世温柔尽掩。
想
看见她笑的模样。
青衣微簌,随林风扬止,静立如竹,眸光如雾。
他恭然往后退了三步,拂衣而跪,凝眸于林间草上,语声无起无伏,极为冷静恭顺地低头道:“云萧拜见师父。见过三位师姐。”
那一刻天边飞燕衔泥而过,垂柳扬枝漫天飞絮。
荒草湮没的城郊野道,斜阳微凉。
第三卷终,下一章第四卷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