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见,我想了空师兄了。”了然捧着脑袋看着小溪。
“了空师兄是叛徒。”了见重重地把水桶放到地上,眉毛皱着了毛毛虫。
“你呀,昨天我可看见某人哭红了眼睛。”了然摇头,看着了见又鼓嘴巴瞪眼睛的。
“哼。”了见也一屁股坐了下来。
落叶打了个旋落在水上,又向着下方漂去。
“了然,你说,了空师兄到家了吗?”
“了然,师兄把铜钱和糖果都留给我们,他会饿吗?”
“了然,你说,了空师兄会想我们的吧。”
听不到回话了见回头,便看见了然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那表情分明在说,我就知道你放不下了空师兄。
了见颓然地低下头,不再开口。
了然拍了拍了见的脑袋,从怀里掏出一颗糖递给了见。
“了空师兄的家距离这儿要走三四天,今天才第二日,了空师兄现在还在路上。”
“听说了空师兄的家里很富裕,了空师兄是不会饿肚子的。”
“还有啊,我们也是了空师兄的家人,师兄一定会想我们的。”
了见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了然。
了然突然狡黠一笑,露出两个小虎牙。“还有啊,你那么胖,想要把你从心里忘掉可是难的。”
“坏了然。”了见气恼地推了了然一把,下一秒,弯着眼睛笑开,“了空师兄是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对呀,走吧,把水拎回去吧。”了然站起来向了见伸手。
“嗯,好。”了见弯着眼睛恢复了平日带笑的模样。
而不远处,七妄和了能正笑着看着他们。
那两个小家伙对于了空的不辞而别而偷偷哭的事,他们可都清楚。
虽然不知如何安慰,但七妄此刻也不会执着于佛家忌贪嗔痴怒而破坏气氛。
而了然和了见本救该是活泼而温暖的。
“优昙。”明德唤了一声,看了看棋局,“该你下了。”
“嗯。”优昙点头,捻了颗白子,放下。
随着这颗白子落下,原本黑子大好的棋局却是顷刻间变了局势。
明德抬手,取无从下手,终是将黑子放回棋篓里。
“我输了。”明德轻笑,看着棋局,捋了捋胡子,摇头,“明知与你下棋必然是输,却总是执迷不悟,不若下局多让我两子。”
优昙但笑不语,一片银杏叶落在棋盘上,优昙捻起落叶置于一旁,一边捡起棋子放入棋篓里。
“我若是放水,师兄又会责怪优昙。”
明德知道优昙是在说上次优昙让了自己两子后,自己仍然输的场景,闻言轻咳了下。
“那日明/慧师兄也在,我输得不甚美观。”
这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后恼羞成怒了。
优昙莞尔,不再多究。
“这几日,因为了空的离去,那几个孩子安静许多,一时间倒有些不习惯了。”明德拿起茶壶添了茶水,看了眼门外,落叶堆的齐整,地上又落了浅浅一层。
“庙里的年轻人本就不多,更何况那几个都是从小看到大的。”话题一转,优昙有些严肃,“不过,师兄当真不再收弟子了吗?”
寺中如今不过三十人,包括自己在内二十五位过了花甲、古稀的老僧,其中又有三位师兄隐隐有圆寂迹象。
前几年有人因为贫穷送孩子来,师兄散了香火钱救济,却也没留下孩子。
寺庙下挂名的土地也前前后后分给了镇上居民。
如今寺中年轻的弟子不过七妄、了能四人,而今了空又已经归家。几人心性未定,时常下山入市集赏玩,师兄也不曾拘着,反倒乐于将他们养成乐天良善的性子。
若是他们突然某日请求还俗,优昙也是毫不怀疑的。
师兄是不打算传承虚空寺了吗?
“不了。”明德抿了口茶,“茶虽好,多续几杯难免寡淡。”
“师兄!”优昙面色严肃。
“优昙,你当真不知这里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吗?”明德也正色,语气平静阐述事实。
优昙沉默下来。
只面前茶香袅袅,热气渐渐冷散开。
“虚空寺建立三百年,历经三朝十位帝王,七请佛骨入京,于前朝更是曾香火盛极,更有住持担任国师,为帝王祈雨通天。寺中有九十九位僧人常驻,一日度化千余香客。”
明德言语中全然是敬慕和向往,与有荣焉,从他的眼中可以看见虚空寺往日的鼎盛辉煌,而后是失落。
“虚空寺再也不会恢复以往的辉煌,更何况,它做了太久的牢笼,覆灭是必然。”明德摇头,看着优昙有些怜惜。
“师兄,优昙不曾委屈。”优昙愕然,继而失笑。
“可燕离该是自由的。”这是他坚信的。
“师兄,你失态了,世间早已无燕离。”
“优昙。”明德叹了口气,“若是如此,那株枯树。”
“祭奠故友而留的念想罢了。”优昙淡淡道。
他的眸子没有情爱,没有思念,只是有些怅然。
“若是当日你踏出那步。”明德追问。
“若是踏出,”优昙的声音飘渺起来,“何时师兄也执着于徒劳了,往事已随清风去。”
优昙继续收拾棋子,伴随着细微的落棋声,嗓音清润,“师兄,二十年的自由已经足够了。”
明德的眼神微凝,僵硬后又平复下来,“罢了。”
两人不再交谈,各自喝茶。
七妄和了能进来时,优昙的茶水刚好喝完。
“住持、法师。”
“住持、师父。”
“嗯,师兄,优昙告辞了。”优昙起身,衣袖带起搁置在石桌上的那片银杏,而后飘然落下,与地上的银杏融为一体。
“嗯。”明德挥手。
了能正要盖上棋篓,却发现白子中混了一颗黑子。
明德看了眼,有些怅然地收回目光。
优昙翻着经书,恰是前日了空来时,抄写的那本。
优昙恍然想起多年前见到了空的场景。
那是个雨天,雨不大,和了空离开那日有些相像。
轿夫夜里到了山脚下,优昙提着灯笼,掀开帘子便看到了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孩子,紧紧抱着包裹,满脸未干的泪痕。
有些怜惜地将他抱了出来,微凉的雨水落在他的身上,他惶恐地睁开眼,满眼的不安和戒备。
他不过五岁,比七妄还要小上三岁。
夜风大而凉,细雨浸润的石阶有些滑,显然不适合这般小的孩子走。
优昙把他抱紧了些,对着轿夫点了点头,轿夫便又趁着夜色离开。
“你的母亲约是没有和你说太多,但放心,这里很安全。”
安宁的身子颤了颤,下意识地缩紧了些,包裹抱得愈发紧。
优昙见他穿的单薄,暗自施法让他暖了起来。
“寺里还有四个与你一般大小的孩子,你们大概会好相处。”
“我没有玩伴。”
这是那孩子说的第一句话,软糯糯怯生生的,眉间鼓起一个小窝,他是在担忧自己不会和他们相处么。
“没事,他们很好相处。”优昙失笑,“一个吃货,一个机灵鬼,一个面团和一个小老头。”
优昙看他愕然的表情,唇角的笑意漾开,百花齐放天地失色,温暖得驱散他心中所有的不安和阴翳。
他回到房间时,七妄已经在那里了,一旁是温热的水。
优昙便执了帕子沾了热水给安宁擦脸,而后便带着七妄牵着安宁去寻了然他们。
了然和了能果然没睡,盘腿坐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门外,见他们来便匆匆下了床行了佛礼便围着七妄和安宁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安宁无措地回头看他,他给了个鼓励的表情。
不一会儿安宁便露出了小小笑容,优昙悄然离开。
将一封信置于火盆中,活色渐渐吞噬了那几行梅花小篆,见字如见人,是个温婉知礼的姑娘,笔间不乏傲骨,:草率书此,祈恕不恭,攀扰叔祖。今府中惶惶,孙虽不惧死,唯念安宁尚幼,恳请堂叔收留。望安好,孙黛上。
温黛,燕温的幼女,论辈分而言该唤燕离一声伯叔祖,尽管他们素昧平生。
优昙回神,笔下是个燕字,燕离的燕。
燕离,这是他的名讳,也是一辈子不能出现在人前的名讳。
“优昙,你当真不知这里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吗?”
师兄的话仍在耳边回响。
他的命是师父求来的,师父为他争取了二十年的自由,如今他已花甲。
他早可以归与尘土,却仍有些因果未了。
窗外的枯树依旧,往昔的繁华过于久远,可优昙知道,她还会再开的,在他圆寂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