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花火

一年的最后一天，下午五点，江云路整理完桌面的东西，准备离开机房。

“今天这么早走啊？”顾鸿正在调试代码，疑惑地抬眼。

江云路点头，略显羞涩。顾鸿一眼便看出了他的异常。

“约会啊？”

江云路耳根子通红，轻笑一声：“倒不算……就是跟朋友一起跨年。”

“朋友……”顾鸿恍然大悟，“哦——那个尤玥对吧？”

江云路红着脸，没有回答，但羞赧已经给出了答案。

他离开机房后，顾鸿坐在椅子上。窗外，夕阳落下，天色渐暗，室内未开灯，屏幕蓝光莹莹，在脸上的灯光晦暗不明。

顾鸿周正的五官落在暗处，表情不明。

半晌，他轻笑一声，打开“心动”后台，捕捉到尤玥的信号，手机飞快在键盘上飞舞，一连串的代码跃然屏上，随着回车键的敲击，一个个框跳出，逐渐占据整个屏幕。

顾鸿飞快地浏览着屏幕上，框内的照片。

那一张张照片，几乎全都是尤玥的各种角度的照片，或是自拍照。

存于尤玥手机里。

“尤玥。”

冰冷的空气中，一声嗤笑。

他更感兴趣了。

——

江云路和叶晋年碰头，去尤玥宿舍楼下等尤玥，顺便叫了网约车。跨年夜，路上车太多，外滩更是无处停车，不如公共交通方便。

在等尤玥的时间，叶晋年鼻间缓缓呼气：“你啊……没有准备什么时候告白吗？”

江云路闻言臊红了脸，支吾：“我……没想告白……”

早知道江云路会如此回答，叶晋年只是叹息一声。

倒是江云路反问：“你准备什么时候？”

叶晋年笑了笑：“再等等，这一次，有的是时间。”

“这一次”？

用词诡异，让江云路一头雾水。

但叶晋年并未多言，尤玥很快背着小包小跑下楼。

跟以往不同，今晚她的打扮稍显隆重，粉色的呢大衣衬得皮肤白嫩可爱，内搭一条白色的厚长裙，脖子厚厚的白色羊绒围巾，遮住下巴，整个人毛茸茸的。

网约车抵达南门，三人一同前往校门，上车。

从大学城到外滩，需要近40分钟车程，叶晋年坐在副驾驶，尤玥和江云路一人一边坐在车后座上，车子平缓疾驰，遇到红灯停下。

窗外车来车往，天色已经暗沉，寒冷的空气中，遥远夜空，有光照亮天际，那是市中心。

尤玥半醒半梦，车子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外滩。

她不知道自己何时醒来，醒来后，周围一片迷雾，她下了车，踩在外滩的石砖面上，突然意识到——这是梦境。

一个清醒梦。

江云路和叶晋年一直在她身边，说着什么，尤玥像浸泡在水里，水灌入眼睛，耳朵，听不清，看不清。

她费劲地睁着眼，仔细地辨认叶晋年的嘴型。

一步一步紧随着两人，她始终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吃了晚饭，去了清吧喝酒，听歌，看跨年晚会。

梦境里的一切，宇宙瞬息都在弹指间。

临近零点，外滩广场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尤玥和叶晋年，江云路一起，挤在人群里，不停往前挤。

到零点，江对面就会有跨年烟花盛放，还能看到江对面的民国古楼的光影展。站在前排能看到最美的光景。

尤玥个子不高，人又瘦小，怎么也挤不到最前排。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和叶晋年、江云路挤散了。

四周有人挤着她，身后有人推着她，而身前高大壮硕的男人，如同一堵无法跨越的墙，牢牢挡住了她前进的方向。

所有人都想往前占据最好的视野。

她往前拼命伸出手，却怎么也无法推开人群往前涌动。

在一片黑暗，黏腻的空间，一只有力的手突然破开那黑暗的墙布，撕出一道光缝。

那手修长有力，手臂肌肉线条和血管分明。

尤玥手指往前，努力碰触到他的手指尖。

只是一瞬，如同电流划过，四肢百骸麻木。

那手五指用力，牢牢握住了尤玥的手腕，手臂发力，青筋凸起。

尤玥身体被拽向前方，身体破开黑布，撞入光明。

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耳边是扑通有力跳动的心跳声，温暖，有力的臂膀搂住她的手臂和腰。

尤玥抬头，眼里撞进一片星空。

叶晋年笑意盎然，笑道：“抓住我了，别被冲散了。”

他松开尤玥，却握住她的手。

尤玥心脏剧烈跳动，小鹿乱撞，几乎窒息。

“砰”一声巨响，抬起头，空中绽开火树银花。

星光腾空，绚烂浩大的烟花在黑暗星空中绽放。照亮整个世界。

尤玥只是浅浅看了一秒，便侧脸看着叶晋年。叶晋年眼里如同星光绽放，亮晶晶的，笑容如同太阳。

少年如火，如光，赤诚坦荡。

他似有所查，低头看尤玥，大声喊：“怎么了？”

尤玥摇摇头。

有一朵烟花绽放，一声巨响，脸半明半暗。

尤玥看见叶晋年嘴唇开合说了什么，她却没听清，她大声问：“你说什么？”

周围是人群齐声呐喊：“三！”

叶晋年拧紧眉，又说了一遍。

“二！”

尤玥喊：“我听不见！你再说一遍！”

“一！”

“新年快乐！”

人群激动的尖叫，骚动，尤玥感觉身后有人在拉扯她，而身前有人往她撞来。

尤玥被挤出前排，叶晋年眼里带着惊诧和惧意，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她却已经被冲散在人群中。

跨年时分，所有人都疯狂激动，如同惊涛骇浪般窜动。

尤玥像海里的漂流瓶，随波逐流，在人浪中不知挤出去多远。

又一声烟花绽放，大概是对岸的古楼光影秀开始，人群更加激动起来，开始不停朝前拥挤。

人群中有人尖叫，呐喊！

声音惊恐，撕心裂肺。

尤玥心头一紧，就见身边有人往她的方向甩了过来。如同铁链反应，人像多米诺骨牌，一个个摔倒。

甚至没有机会反应，尤玥被压在了底下，而人群还在拥挤，推搡。

尤玥的左手没有痊愈，依旧无法用力，仅凭一只右手，完全无法支撑自己站起来。

她只能被碾压，踩踏，耳边只听见哭喊声，求救声，她失去了呼救的嗓音，失去了起身的力气。

一下一下，直到胸口被踩碎。

耳边是长久的鸣响。

“砰”。

“滴——”

尤玥倒吸一口冷气，突然睁开眼。

“呵——”

“滴滴——”

汽车鸣笛声。

尤玥心头一跳，忍不住吓得轻声叫出。眼前是熟悉的环境，这才意识到，她在车上，睡着了。

她一抬眼，就见前排副驾驶座上，叶晋年突然回过头，眼神惊恐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声音也在颤抖。

叶晋年额头全是冷汗，眼底还有鲜红的血丝，脖颈间的血管极为明显地凸起，一副激动的模样。

胸口还有幻痛，尤玥连手和呼吸都是颤抖着的，但她依旧咬紧牙关，艰难地咧嘴笑了笑，这个笑应该难看极了。

“没……没事……做噩梦了。”

是死亡预知梦，第二次了……这次，她能躲过去吗？

叶晋年微微点了点下巴。

尤玥平复心情，见车子行驶方向还是外滩，恐惧油然而生。

“要不，我们不去外滩跨年了。”尤玥艰涩地提议。

叶晋年回过头，神色比方才自然很多：“好啊。”

他答应得很快，隔了一秒，才问：“为什么呢？”

尤玥支支吾吾：“就是……不想去外滩了，怕人太多。江云路，你可以吗？”

江云路原本昏昏欲睡，突然被问到，醒醒神，点头：“啊，可以啊，去哪都可以。”

叶晋年定定地扭头看着尤玥，尤玥看向他，他才别开眼，仿若松了口气。

“外滩人太多了，不去也好。”

尤玥点头：“嗯……我们找个安静的清吧跨年吧，先去吃顿大餐。。”

叶晋年知道几家风评不错的清吧，挑了一家，把所在商圈告诉司机，司机换了导航路线，车子在前方绿灯左转，避开了死亡外滩的方向。

尤玥呼吸微微急促，心跳渐渐平静，但她始终无法让自己沉静下来。

微微拧着眉，她看向窗外，窗外的街道，商圈，挂上了璀璨的灯带，圣诞节的灯饰还没撤，整个城市流光熠熠。

副驾驶上的男人默不作声，偶尔回头看一眼尤玥。江云路清醒了，顺着他的视线看到尤玥，无声地舒了口气。

去往商圈的路上也很拥堵，司机师傅临时换了路线，有些焦躁，等到绿灯，车子立刻起步，往前方而去。

对面车道有辆运载着建材的卡车驶来。司机踩下油门，车子飞快加速。

“小心！慢点！”叶晋年突然大声喊道。

司机被吓得一个激灵，松开了油门，车速骤降。

“叭——”对面卡车一声长鸣

卡车猛地左拐弯，直冲小车而来，小车司机下意识踩下刹车，车子立刻急刹，停在了十字路口中央。

而后面的跟车还没起速，避免了一场事故。

一个外卖小哥踩着最后一秒绿灯横冲过来，正巧尤玥他们方向的红灯过去，绿灯亮起，外卖小哥依旧勇闯红灯，从大卡车前冲过，吓得卡车司机猛转方向盘。

幸好叶晋年提前提醒司机，小车已经降速，还来得及刹车。

外卖小哥疾驰而去，而卡车和小车在几声鸣笛示意以后，回到了主路上。

司机师傅也在后怕，不停感谢叶晋年：“谢谢你啊，小伙子，幸好你反应快，提醒我了，我都没看见那个杀千刀的外卖小哥呢！”

叶晋年喉咙干涩，深吸口气，笑道：“没什么，我也是一直观察着。”

或者说，他是一直紧绷着弦。

尤玥心头剧烈狂跳。如果刚才没有叶晋年，车子被大卡车撞上，按照那个方向，说不定卡车轮胎直接碾压的就是她这个位置。

她必死无疑。

预知梦从未失手，就算过程有所变化，但结局并不会改变。

但有例外。

尤玥已经遇到两次了，上次在轮渡船上，还有一次，就是现在。

这两次，叶晋年都在，都是因为他，她才幸免于难。

尤玥深深皱起眉头。

终于，车子有惊无险地抵达目的地，尤玥下车，叶晋年就绕过车尾快步过来，站在了她身边。

尤玥：“……？”

叶晋年神色自然：“今天人比较多，你太瘦了，别被人群冲散了。”

尤玥大脑轰然炸开，瞳孔剧烈一缩，呆立在原地。

“冲散”。

此时商圈人虽然多，但远没有梦里外滩那样人挤人。叶晋年怎么会说出这种词？

方才刚从预知梦里醒来，叶晋年同时转头看她，当下的表情和眼神，反复在尤玥脑海里浮现。还有他在关键时刻救了一车人，这一点也很奇怪。

他几乎跟自己同时醒来，恐惧，担忧，惊吓，尤玥从没见过叶晋年露出过这么复杂且夸张的神态。

原本尤玥只是奇怪，但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叶晋年这话一说出口，尤玥就开始揣测。

会不会，叶晋年……也看见了什么？所以，他才能改变她必死的命运？

江云路和叶晋年往商场内走了几步，发现尤玥没跟上，叶晋年大长腿，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尤玥身边，问：“怎么了？”

尤玥回过神，眼神犹疑地打量叶晋年，摇摇头。

依旧是那张隽秀阳光的脸，眼里不带一丝深沉和心机，满是笑意赤诚。

会是她想的那样吗？

三人找了一家人均200的自助日式铁板烧，落座后，尤玥微微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会有人跟她一样的，还这么凑巧，他们相识。

铁板烧不仅消耗时间，而且可以无限量供应，吃吃等等，尤玥心里的余悸被渐渐消磨。

四周是热闹兴奋的客人，叶晋年和江云路分坐尤玥两侧，厨师做完一道菜，平分成三份到三人盘子里，滚烫新鲜。

一人一颗的鱼子酱鸡蛋端上桌的时候，已经八点半了，他们吃了整整两个多小时。

鲜嫩爽滑的鸡蛋羹冻在蛋壳里，撒上咸爽鲜美，入口即化的鱼子酱，终结了一年最后一顿晚餐。

清吧在商场地下B1层，吃完晚饭后，慢慢悠悠晃荡到清吧，夜市才刚开始，三人找了个卡座，静静听着台上女歌手弹着吉他，轻轻哼唱着英文歌。

叶晋年问：“喝什么？”

江云路想都没想：“可乐。”

“你疯了吧，在酒吧都要喝可乐。”

江云路很执着：“我只喝可乐。”

叶晋年无奈地摇头：“你得把这习惯改了，天天喝可乐对身体不好。”

他又转头问：“尤玥，你喝酒吗？”

尤玥摇摇头，但周围暧昧的灯光和气氛，尤玥心头压着的阴影，让她忍不住道：“我……可以喝一点。”

“不喝了吧？”

尤玥一怔。

“虽然我和小江都是正经好人，但是今天人太多了，我们先不喝酒吧？”叶晋年解释道。

他顿了顿，又道：“我怕我万一喝了酒，没法照顾你。”

来酒吧喝饮料吗？

叶晋年泰然自若地找服务员点了一杯可乐，一壶红茶和一打鲜榨西瓜汁。

尤玥在一旁垂着脸，硬着头皮听完他点的单，生怕服务员惊讶地问一句：“客人们不点酒吗？”

但叶晋年态度自然到仿佛这里就是普通的茶餐厅，服务员也没有多问。他又点了一些小吃，笑着问尤玥：“你不要因为觉得在酒吧，就必须喝酒。不要被世俗的框架给束缚了。”

尤玥羞赧地笑，挠了挠脸：“啊……我，就是容易尴尬。”

“别怕，有我在呢，我最不怕的就是尴尬了。”叶晋年咧嘴笑道。

他的笑容依旧治愈，尤玥暂时忘记恐惧。

随着时间推移，清吧内人也越来越多，灯光昏暗，但人声窸窸窣窣，女歌手唱了一个小时，临下班了。

跨年夜，白色幕布上投影了电视台的跨年晚会，气氛顿时热闹起来，人们的嗓门也逐渐变大，欢声笑语。

时间接近零点，尤玥的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酒吧内，人们都安安分分在自己的位置上，笑着聊天，看着晚会。

随着屏幕上主持人倒计时，大家一起大声喊。

“三！”

叶晋年手紧紧握住茶杯，眉心紧蹙，定定地看着尤玥。

“二！”

江云路抬眼，看到尤玥的眼神，转向了叶晋年。

“一！”

“新年快乐！”

尤玥举起杯，用尽全力喊道。

叶晋年舒缓眉心，缓了半拍，也抬起手与她和江云路碰杯。觥筹交错，叮当作响，声音落罢，只留下零星笑声。

一切都如之前平静，没有躁动，没有推搡，没有尖叫哭喊。

尤玥将杯里的西瓜汁一饮而尽，杯子重重撞在桌面上。

心头压抑许久的巨石终于落下。

终于，尤玥可以确定，至少今天，她不会死了。

她抬眼，却见叶晋年也出神地看着自己，视线交汇，他眼里绽放璀璨星光，笑意盎然。

“新年快乐。”

尤玥点点头：“新年快乐。”

新生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