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肠辘辘的少年贺三做梦也想不到,他们全家为求活命,离乡背井,一路跟随灾民大队逃荒北上,路上爹娘和两个兄长活活饿死,两兄妹侥幸存活,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才辗转来到中都,却没遇上流民们梦寐以求的官府赈灾。
施粥确实是有。
但中都城外就这么几座粥厂,每天就放那么几锅稀粥,相对于庞大的流民基数,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争不过那些抢粥的人,这才听人说燕山这边的寺庙有可能对灾民施粥,于是贺三便带着幼妹满怀希望挣扎来到这里,结果等了两天,却没等到任何布施。
今儿个午后,他本准备去山中溪流边打点水喝,起身看到一只黑鸦落在兄妹俩乘凉的这棵古树枝头,许是饿急了眼,他挣扎着攀上附近一块巨石,有点异想天开想要击落这只鸟来充饥,结果不小心就将石子扔到了相邻的安国寺里,被如狼似虎的军卒当成刺客抓进去,惹来滔天大祸。
贺三兄妹忐忑惊惧,夹在几个披盔执刀的军卒中间,战战兢兢、踉踉跄跄被推搡着进入大雄宝殿。
“还不跪下!”
军卒正待将两人按倒在地,这时贺三看到了先前那锦衣少年,此刻趺坐在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美妇身侧,又见他摆手道:“两个饿得半死的小孩子罢了,就让他们坐着说话吧。”
“小屁孩”险些脱口而出。
完颜熙轻咳一声,下意识端了端坐姿,声音变得严谨起来:“嗯?还不取两个蒲团来。”
于是军卒赶紧放开贺三兄妹,还有小和尚拿来两个蒲团。
贺三心里涌起一丝希望,赶紧拉着妹妹趴到蒲团上,朝前方坐着的贵妇和锦衣少年连连磕头,不住哀求。
“夫人、公子饶命!”
“阿姆救命!”女童也跟着哥哥喊,喉咙嘶哑口齿含混不清。
早已中止了诵经的鲍氏看着这对骨瘦如柴,面容肮脏,披头散发,赤脚,说话结结巴巴的流民兄妹,大的不过十岁,小的最多五六岁,一双肿胀的脚上生着好几个血疮,顿时动了恻隐之心,吩咐一旁的侍女道:“翠儿,让寺里准备些食物和水给他们。”
翠儿刚要去,完颜熙赶紧补充了一句:“最好是稀粥和肉糜,再给换身干净衣物,找人给治治伤,记住,千万不要让他们一次吃得太饱。”
翠儿乖巧点头,却又疑惑道:“小王爷,为甚不让他们吃饱?婢子估计他们都饿急眼了!”
完颜熙瞥她一眼,轻道:“就是因为他们饿久了,长期空腹,若骤然暴饮暴食,很容易撑死。”
翠儿呀一声:“婢子懂了,还是小王爷心细。”
智远合十:“善哉!”
翠儿带着贺三兄妹退下,完了鲍氏才扭头望着完颜熙,面色温和问:“熙儿,怎么回事?”
完颜熙耸耸肩,随意瞅了眼贺三兄妹的枯瘦背影,目光转向了梁老先生。
梁紫风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给鲍氏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其实只三言两语,鲍氏就明白不过是误会并虚惊一场。
“哎两个可怜的孩子!”
鲍氏悠悠叹息道:“此番北方旱灾,如此严重,朝廷确实准备不足,这些灾民不知饿死了多少我佛慈悲!”
旁边一干僧众,闻言纷纷双手合十,口诵佛号:“阿弥陀佛!”
鲍亲娘随意一声感叹,引来众僧附和,空旷的大殿中突然一下子佛音绕梁,余韵不绝。
完颜熙心头一动,突然起身向智远抱拳为礼道:“大师,我们出京来寺中礼佛,一路上见灾民无数,饿殍盈野,堪称世间惨剧。所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如今成群饥民困在燕山,总不能见死不救,寺里可否开设粥厂,给他们一条活路?”
“好一个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完颜熙话音刚落,童颜鹤发梁紫风在侧就大声赞道:“小王爷悲天悯人,老朽佩服!”
完颜熙并没理会梁紫风又突兀其来、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吹捧,而径自目光清澈,紧盯着身披袈裟宝相庄严的智远大和尚,竟不给他丝毫转移视线的机会。
作为来自现代社会的穿越者,他知古代寺庙往往拥有庞大庙产,即便遭受旱灾,存粮也不会少了,尤其是安国寺这种香火旺盛的大庙。
他初来乍到,行事本应谨小慎微,况且需要赈济的灾民数量难以计数,即便朝廷对此都会慎之又慎,原不该贸然开口为难安国寺的和尚。
但想起中都城外那赤地千里的惨状,以及方才那对快要饿死的流民兄妹,他心里就遏制不住冲动,忍不住要做点什么。
智远双眸微闭,旋即睁开。
若是旁人,他自可完全无视。
但赵王却是金国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眼前这人又是赵王独子,他说的话智远当然不能无动于衷。
尤其赵王妃鲍氏的性情智远比谁都清楚,若直接回绝完颜熙的“赈灾之请”,必惹得鲍氏心生不快。
况鲍氏还是中都贵妇信众这个小圈子的“领导者”,若因此失去本寺近十年来最大的施主,就更得不偿失了。
智远慢慢合十为礼:“小王爷慈悲心肠,心系芸芸众生,我辈佛门弟子,又焉能见死不救,那就便依小王爷所言,贫僧这就安排人去山下开设粥厂。”
意思是既然小王爷开了口,咋也得给个面子。
“王妃,本寺先前之所以未曾施粥,主要是因为连年大旱,寺中田产荒芜,存粮不足,加上各地来寺挂单的僧人日多,贫僧担心力有不逮,不敢轻易为之。”
“开设一座粥厂不难,难的是一旦中都灾民闻声而动,全部涌上山来,局面很难收拾。一个处置不当,届时,本寺恐难免有损毁之虞。”
智远后面这番话是冲着鲍氏说的。
鲍氏听了面色便有些愁苦:“大师,熙儿少不更事,如此给寺里添麻烦,弟子心中着实不安。”
智远扭头嘱咐执事僧去取账册,才又道:“王妃,我佛慈悲,无论如何,赈济灾民都是一场莫大功德,其实就算此番小王爷不说,本寺也准备开设粥厂,为灾民略尽绵薄了。”
“本寺在册僧众261人,游方挂单僧暂存106人,庙中历年积攒存储米粮约900石,扣除自身所需,贫僧愿取其中六成用于赈济灾民。”
不多时,执事僧将安国寺账册取来,智远呈上。
鲍氏双手接过,却没翻看,直接小心翼翼放在案上,才感激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哪能看得懂账册!大师慈悲为怀,真是灾民的福气。等过了这一阵,我让王爷上奏朝廷,表彰大师和寺里此番赈灾的德行便是。”
“多谢王妃。”
智远达到目的,面色变得更加庄严,再诵一声佛号。
人情固然要卖,也只能卖给王妃。他对小王爷印象虽不错,但在他心中的份量还是鲍氏重的。
关于大和尚这点欲语还休的弯弯绕,完颜熙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他也懒得计较这些。
同时觉也属正常,佛门虽是清净地,但毕竟要养活几百僧人,还要维持体面运转,智远岂能白当慈善家。
搁他也不会。
智远合掌又道:“王妃,贫僧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大师不必客气,请讲。”
“本寺赈灾期间,能否请王爷派兵护卫山门,免得生出祸端”
鲍氏当即扭头望向赤喜:“就依大师所言,赤喜将军,马上派人回去禀报王爷,派支兵马过来。”
赤喜稍稍犹豫,还是低头领命。
以金国军制而言,调兵遣将乃是军国大事,赵王虽然执掌中都行营禁军,军权在握,但若没有金帝钧旨,最多只能调用专属赵王的内卫力量也就四五个谋克,还要向兵部报备。
可一旦安国寺放出赈灾消息,不知道有多少灾民会蜂拥而至,没有大队禁军协助,单凭赵王府的几百亲兵镇场,怕也难控大局,搞不好要出大乱子。
不过赵王对鲍氏母子的宠爱中都无人不知,赤喜不敢忤逆鲍氏之意,只能先将难题接下,且看赵王如何处理。
赤喜正待转身出殿派人返城,却听自家小主子慢悠悠笑道:“赤喜将军稍待,我有事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