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陆永年被带到县衙后面一间房子。
陆永年坐立不安,死对于他来说,算不得什么恐惧,而未知才是最令人担忧的。他不知道齐杉会怎么处置他。
“我陆永年,就死在这里了吗?”陆永年一声长叹,话语之中蕴含着颇多不甘。
自己的才能是有的,想那吴有财只知道捞钱,对于县衙的事务全然不知晓,都是交给陆永年打理,陆永年也是处置的井井有条。陆永年深感自己的才能管这一县的事务,实在是太小。
齐杉走了进来,坐在椅子上,看着文件,念道:“陆永年,天启三年考中秀才,随后,家贫,无法参加科举,蒙祖上余荫,做了这吴县主簿。平日素爱研读诗书,担任主簿期间,整理吴县历年的钱粮,税赋账簿,人口,花名册。”
白日,齐杉那句“佳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已经让陆永年足够惊讶的了,而在傍晚,自己历年来的的资料便被齐杉总结的差不多了。这已经是震撼了。
齐杉不露神色,不过看着陆永年那副神情,也知道自己这招起了作用。
在后世,国共双方展开地下斗争的时候,国民党审讯的时候,对一些硬骨头最常用的一招就是将抓获的人历年的资料整理起来,一句一句念给对方听,以此告诉对方你的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之中,从而击溃对方心里防线,最后打开缺口。
而今日,齐杉学的就是这一招,而且还故意冷了陆永年一段时间。
“先生饱读诗书,自然应该知道圣贤之书可不是教人结党营私,欺压百姓的,如今大明的官场乌烟瘴气,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民不聊生,这‘士子’二字先生可当得起?”
陆永年沉默着,没有说话,似乎对这些并没有深切的感受。
齐杉观察着陆永年的神情,道:“先生,你可敢和我打一个三日赌约?”
“三日赌约?”
“不错,我已派人晓瑜全县上下,让老百姓申诉冤情,为期三日,我想让先生来主管这件事,先生此事做完之后,是去还是留,由先生决定,齐杉绝不阻拦。”
“若是先生留下,就算是我赢了,若是先生要离开,算我输了。不知可否?”
陆永年道:“那赌注是什么?”
“是先生作为一个读书人的良知,若是吴县百姓的冤情先生不为所动,即便先生你想留下,我齐杉也决不答应。”
“言尽于此,齐杉告辞。”齐杉没有给陆永年选择的权利,这个赌约,陆永年只有一个选择,就是接受,这是齐杉的优势。
而这一夜,陆永年辗转反侧,脑海中不断浮现齐杉白日和夜晚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在陆永年脑海中回荡,每一句话都时刻出现在陆永年的耳畔。
他越发感受到这个十八岁年轻人的高深莫测,宛如大海一般,不可琢磨。
翌日清晨,陆永年就坐在大堂之上,一张案桌,笔墨纸砚,准备齐全。
不单单是陆永年一夜无眠,齐杉也是如此,齐杉忙活了一晚上,回忆着后世的知识,自来到这个世界,齐杉每天晚上都做梦,梦到的都是初高中那段老师授业讲课的日子,若是在后世,那多半会被吓醒,而对齐杉来说,这却是格外宝贵的知识,而这些知识已经被固化在齐杉的脑海之中。
天蒙蒙亮,一张白纸摆在陆永年的案桌上,纸上写着要求陆永年自行选择可靠官员,审理案件。
虽说是自行,但陆永年也知道,选择的人至少名声不能太臭,平日收点小恩小惠也就罢了,但若是贪成吴有财那个样子,陆永年也不敢选。
第二,便是要求陆永年按照“首罪勘定,余罪推定”原则,齐杉清楚地知道这吴县九千多户人,那些贪官污吏和地主恶霸犯得案件绝对不止一条,若是一条一条核查,那时间上根本不够。
所以,齐杉决定,只要有人犯的某一类罪行被确定一个,其他同类罪行没有大的疑点,皆以有罪推定。
不需要调查,不需要审核,不需要审讯,只要有人告,就以有罪判处。
反正这些人属于债多不压身,虱子多了不怕痒。
就在此刻,县衙门外涌来数百人,人人手上握着状纸,脸上忐忑之意分外明显。说实话,来衙门伸冤,很多人的态度是试一试。在昨日,齐杉占领县城之后,严禁扰民,这取得了民众初步的信任。
陆永年看着黑压压的人群,道:“诸位父老,不要挤,排队,一个一个来。”
“这不是陆主簿吗?”
“陆主簿可不是吴有财那等贪官污吏,我相信他。”一位老伯当即上前,将状纸交给陆永年。
“来,老丈,坐下慢慢说。”
……
苏州城内一座高墙大院内。
洪修文一脸震惊的听着衙差头儿赵通的报告。
“刁民造反?”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洪修文震惊之后,便是气急败坏的说道。
“来人,去请何卫指挥使。”洪修文恢复冷静之后,当即想到派何勇去剿灭这些刁民。
“慢着。”赵通正欲离开,便被这道声音止住步伐。
“赵通,你秘密去通知卫指挥使,别让别人知道了。”一道妇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正是洪修文的妻子吴氏。
“得令。”
洪修文颇为不解,一脸疑惑地看着妻子:“夫人,你这是何意?”
“说你蠢,你还是真的蠢?”
洪修文被吴氏劈头盖脸的一句搞的莫名其妙,吴氏却道:“上次杨子材背着你,去京城告状,这件事你记得吧?”
洪修文点了点头,吴氏继续说道:“上次那件事我爹好不容易压下来,如今刁民造反,你却要大张旗鼓去剿灭,这官你是不是做到头了?”
“不管怎么说,都是你的治下出现反叛,一旦朝廷追究起来,即便我爹保得住你,明年的升迁你还要不要了?”
洪修文经吴氏一说,猛然醒悟,之前岳父大人为自己压下那件事就已经颇为不易,如今,这件事要是被朝廷知道,届时,就算侥幸保住自己的官位,明年的升迁也是无望,如果事情糟糕点,甚至会因此丢官下狱。
“夫人提点的是,那依夫人之见,应该怎么办?”
“眼下,我们唯有瞒下这件事,拒不上奏,何勇马上来,他是我们的人,只要让他也瞒住此事,这朝廷就不会得到任何消息。”
“那万一,那些刁民聚众攻打苏州城池呢?”
“苏州城高大坚固,当年太祖皇帝攻克苏州也耗时良久,今时今日的那些泥腿子,怎么比得上太祖皇帝,更何况,那何勇手中还有一支精兵,只待反贼攻打城池之时,从背后杀出,定然可破。”
“到时我们便让何勇取下吴县,再写一份奏表给朝廷,说剿灭附近山林盗匪。若是那些反贼来,这正好给你添上一份功劳。”
“夫人说得有理。为夫知道该怎么做了。”
“相公,那赵通也是此事的知情人,上次也亏他机警,若不是他那招,你和成儿可真就颜面扫地了,这次我们不妨给他些好处,让他变成我们的人。”
“嗯,这赵通也算是机灵,待会他来,我就和他好好说一说。”
黄昏时分,何勇,赵通二人各带着喜悦的情绪离开,在离开之前,二人都是得到了洪修文的许诺。
何勇也是分外开心,原本为了升这个卫指挥使,已经掏空了家产。却想不到,这么快就有功劳送上门来,有了功劳,这封赏自然是少不了的,这损失也快要赚回来了。
……
吴县县衙后面一间房间之中,点着一盏油灯。齐杉常常沉思一会儿,就下笔写一阵儿。这样的状态,齐杉已经维持了整整一个下午了。
“上位,陆永年求见。”
齐杉略微楞了一下,道:“请他进来。”
齐杉看了陆永年一眼,双眼红通通的,手中握着一叠纸,“先生,你这是?”
陆永年看到齐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道:“今日我方知吴县百姓处于何种境地,方知上位为何起义,应者云从。”陆永年握着那一叠状纸,道:“这一张张状纸,就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被那些贪官恶霸残害了。”
陆永年想起白日百姓在大堂中的哭诉,那真是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他清楚地记得一个老汉,年逾八十,颤颤巍巍的坐在自己面前,怀中抱着自己儿子的神主牌位,向自己讲述儿子如何当街被人骑马撞死,然后吴有财收受贿赂,反诬老汉儿子阻挡别人纵马驰骋。
“先生请起。”齐杉道:“吴县的百姓还等着先生为他们主持公道呢。”
看着陆永年的样子,齐杉深感陆永年还有着士子的良知。
“先生,这天下还有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想还这世道一个朗朗乾坤,先生可愿助我?”
“固所愿也。”
齐杉和陆永年相视一眼,皆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