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林骏跟着林动回到灵照寨,来到灵照寨旁的灵照庵落脚,眼见林动一天天的变懒,一天天的变胖,跟他自己所说的勤勉免忧,慢慢无缘。
如今,林动的相貌只要用两个字就说清楚了:黄,胖。声音也变憨变厚,像母猪。勉强沾点勤勉的边,可一笔账扒拉半天算筹也算不清,边上的林骏眼珠子转两转,早算的一清二楚。打牌还老输。
他在庵里从来不穿无忧洞配发外门弟子的草绿对襟常服,连白麻中衣也免了,经常是披着件短衣,袒露着一个黄色的大肚皮,下面光脚趿拉着一双便鞋。他一天就是这样不衫不履地在庵里转悠,发出母猪一样的声音:“呼噜——呼噜——”
二执事王山,是有老婆的,常居七十里开外的小山寨里。不过,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间来住几个月,因为庵里凉快。庵里的六个人,其中之一,就是山执事的家眷。林动、李松叫她嫂子,林骏叫她伯母。这两口子都很爱干净,整天洗洗刷刷。傍晚的时候,坐在天井里乘凉。白天无事时,闷在屋里不出来。
三执事李松是个聪明精干的人。没有这份聪明精干,他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就被外放到庵里做执事。他打牌赢的时候多,二三十张竹牌落地,上下家手里有些什么牌,他就差不多都知道了。他不但精通解忧咒,而且身怀绝技,会“飞兵”。
七月间,比较富裕的山寨会做魔神诞,在旷地上摆开大型集情聚煞阵,几十上百个青年执事,穿草绿绣花礼服,放飞兵。
飞兵就是把双手长刀、双手长锤、双手长斧等百斤往上的重兵器飞起来——在这方崇尚武力的土地上,力气越大,武技越强,越被人推崇爱戴——到了一定时候,全部乐器皆停,只几十上百把重兵器急促呼啸地舞动着。忽然起手,刀锤斧各色重兵向半空中飞去,一面飞,一面旋转。然后,又落下来,接住。
接住可不是平平常常的接住,有各种架势,“犀牛望月”、“魔神背刀”……这哪里是在解忧,这是显摆武技,耍杂技。也许开天魔神爱看这个,但真正因此快乐起来的是老百姓,尤其是妇女和孩子。
这是年轻执事出风头的机会。一场魔神诞过后,也像一个超级商队过后一样,会有一个两个大姑娘、小媳妇失踪,——跟对上眼的执事跑了。
听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李松吹牛,林骏总忍不住猜想:他的伯母,王山的俏媳妇,也是这样跟着山伯伯好上的?……
李松还会念“荤咒”。一些大寨里的富裕人家,或者无忧洞治下的无忧城里某些豪族,亲戚中多风流弟子,在不是很哀伤的解忧仪式——如做冥寿时,就会提出念“荤咒”。所谓“荤咒”就是在正经的解忧咒之后,叫执事唱小调,拉丝弦,吹管笛,敲鼓板,而且可以点唱。
李松一个人可以唱一夜不重复。据他个透露,正是因为他“荤咒”唱的好,才得到无忧洞某位内堂弟子、几位外门女弟子的青睐,才年纪轻轻就得了个肥差。
他平常可是很规矩,看到姑娘媳妇总是老老实实的,连一句玩笑话都不说,一句小调山歌都不唱。
有一回,邻近的几个无忧庵的管事拜访林动,吃饱喝足,请出李松,非叫他唱两个不可。他推却不过,说:“好,唱一个。不唱本地的,本地的你们都熟,唱个清远国山区的。”
小娘生得漂漂的,
两只肉团翘翘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里有点跳跳的。
……
灵照庵不像无忧洞,无所谓规矩,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
林动抽水烟,王山喜野猎,李松啥都干。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爱好——打牌。
他们经常打牌。这是个打牌的好地方。把大殿里的供桌往门口一搭,斜放好,就是牌桌。桌子已放好,林动就从他的管事房里把筹码拿出来,哗啦一声倒在桌上。斗牌九的时候多,玩骰子的时候少。牌客除了三兄弟,常来的是一个卖壮体药的,一个打猛兽兼采药的,都是无忧洞杂役出身,都是正经人。
卖药的背一个硕大竹篓,竹篓上斜插一面“力”字大旗,串坊走寨,拉长了沙哑的声音喊叫:“壮体——药哩!”
打猛兽的有一件看家利器——肉饵。打探清楚某头猛兽巢穴和活动规律,用秘调的肉饵裹住一只铜机括,瞅准机会往巢穴附近一丢,饿虎老熊受不住诱惑,上去就是一口。这一口,铜机括的硬簧崩开,撑破喉咙,或撑裂肚皮,再耗它两天……收获可不小。
林骏曾跟这位正经人要过肉饵玩玩。他拿到离庵最近的梅儿家门前,用她家的那条青背试了试,果然!梅儿娘知道了,直骂林骏:“坏死了!大侄子!你怎么到我家来玩肉饵了?!”
梅儿巴巴地跑过来:“好哥哥,给我!给我!”
她拿到最看不上眼的一户人家门前,偷偷试了一试,真灵,一条细腰斗熊恶犬一下子就把喉咙给撑破了……
下雨阴天,这二位就光临灵照庵,消磨一天。
有时没有外客,就把老大人也拉出来,却不让林骏入局。
打牌的结局,大都是当家管事气得鼓鼓的:“日他仙人板板!又输了!下回不来了!”
他们喜欢吃肉,有时直接让寨里送活牛活猪代替粮食供奉。杀猪就在大殿上,当着开天魔神的面——一切都和普通人家一样,开水、铜盆、尖刀。捆猪的时候,猪没命地叫。跟普通人家不同的是,多了一道仪式,要给即将升天的猪念一道“解忧咒”,并且总是老大人念,神情很庄重:
“……来从虚空来,还归虚空去。回归魔神怀抱,从此无忧喜乐!”
李松一刀子下去,鲜红的猪血就带着很多沫子喷出来……
林骏就在这样平淡而有味的灵照庵里,度过17岁生日,送走四百零五个日日夜夜,直到无忧试那天……后来,他最怀念的,就是这充盈着烟火气的一年零二个月。反复品味,常常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