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喀戎一直留意着这个凡人。
他变化的凡人模样很是年轻,在铺子的屋檐下席地而坐,落魄和穷酸样就满溢出来。
他有些想要吃食,又觉得这里不太合适。
这里太吵闹了,海边的涛声滚滚,还有挤满整个海洋的未知数量的神祇,她们无聊时的目光令人浑身不自在。
他有些想要继续往前,看能否找到一个适合休整的“居所”。
他在脑海中犹豫着,已经不再关注那个凡人了。
但这时,那个凡人主动靠了上来,就蹲在喀戎的旁边。
看样子,他还是个自来熟。
“你要去哪儿?”他这样问道。
对于凡人这样的问话和交流方式,喀戎已经习惯了,他自如地应对着:
“朝圣。沿着海岸一直往前,有海神波塞冬最初的神殿,我想去朝见她。”
“走路去吗?”
“走路去。”
那人点点头,装模作样地表示理解。
“真好。”他说道。
他突然指了指喀戎装钱的牛皮袋子,那袋子用一根草绳系好,打了一个很漂亮的结。
他兴奋地说道:“我也有一个。”
话音刚落,他又转而平静起来:“可惜绳子被人偷走了,不然我也可以去朝圣。”
喀戎愣了愣——绳子被偷走了,和要去朝圣,两者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他无心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偷你的绳子?”
那人好像没有听到,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他又变得兴奋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喀戎。”
“我叫卡塔。”
然后两人都沉默下来。
喀戎觉得眼前的人未免太过兴奋了,兴奋到失去了凡人对话间的礼仪。
他觉得有些不正常。
犹疑间,卡塔突然抬头:“你多大了?”
喀戎:“肯定比你大。”
卡塔:“我十六岁了。”
喀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二十五岁。”
卡塔大笑了两声:“那你比我老。”
他突然兴奋地站起来,用力拍打身上的粗布衣服,激起阵阵烟尘。
他对喀戎说道:“都脏了。”
他指了指铺子屋檐下的一个木桶,里面塞满了茅草。
“收拾茅草弄的。”
其实,喀戎并不想知道这些,他没问。
这时候,卡塔突然转过身,他拉扯自己的衣服,把头扭了过来。
“你认识这个字吗?”
喀戎这才发现他衣服背面绣了一个很大的字。歪歪扭扭,很丑。
他点了点头:“认识,‘索’。”
“索。”卡塔大笑起来,他疯疯癫癫:“我就叫卡索了。”
但片刻之后,他立刻平复这种疯癫,面孔带着微笑,像是一个好奇的求知者。
“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那你住在哪里?”
喀戎已经习惯眼前人的跳脱,勉强接受了他的对话方式:“哪里都可以。”他回答道。
“哪里都是可以住的。不一定非要房子。”
他看了看铺子周围:“我今晚就住在这里。”
“就是太吵了,这里的海潮声让我睡不着觉。好在我已经习惯了。”
卡塔认真打量了他:“那你可以住在村子里面啊!”
“往前走拐过去就是。那里有一个空地,以前有很多人也是住在那里。”
喀戎来了兴趣。
村子里面有房屋遮挡,应该会很不错。
他指向道路前方:“是这个方向吗?往前走就可以拐进去?”
卡塔:“我带你去!”
喀戎欣然同意。
他和卡塔两人趁着月色往前走去。
在卡塔所说的拐角处,在其对面有一所烂房子。
卡塔边走边和喀戎解说。他手里提有喀戎的澹水和蓝色野果陷的饼子。
他指着对面的烂房子对喀戎说道:“其实你可以住在那里。”
“可惜现在已经被封住了。”
喀戎顺着他的手指往前看去。
的确是很不错的地方——对于凡人来说。
烂房子有两层,保存还很完好,门口用木板封住了。
他问卡塔:“里面有人住吗?”
“没有。”
“有床吗?”
“有的!我以前经常进去住!”
讲道这里,卡塔停顿了一下:“科拉还会打我。”
说着他指向自己的肩膀和后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一条一条的。”
卡塔指的地方并不明确,喀戎猜测应该是鞭子或者木条类的东西。
他问卡塔:“科拉是谁?”
卡塔依旧表现的很兴奋、很健谈。
“一个光头,这所房子就是他的。后来他封住了,我就不能进去睡觉了。”
喀戎心中有数,他一语双关:“你父母呢?他们就不管吗?”
卡塔走在前面,虽然看不清神态,但是语气很平静、很寻常:“他们都死了。我是孤儿。”
喀戎刹那间有所触动。
“那你怎么办?你和谁住?爷爷还是奶奶?或者外公外婆?”
卡塔:“他们都老死了,我和大伯住在一起。”
“你也可以去我家住,我家屋子很大,还有一个院子。”
喀戎:“如果只有你倒是可以,你和你大伯住在一起,我去不太好。”
交谈间,两人已经来到卡塔所说的空地。
喀戎打量着这里——是很不错的一个地方。
周围是一间又一间的屋子,把这块空地围了起来,也把浩大的潮水声挡在外面。
空地旁有一个大石台,石台四角有四个小石头,可以坐人。石台上方是一颗大榕树,可以乘凉。
喀戎和卡塔在石台对坐,卡塔将喀戎的澹水和蓝色野果陷的饼子放在石台上面。
坐好后,卡塔却突然拘谨起来。
他定定看着石台上的饼子,又抬眼望向喀戎。
他突然说道:“你不吃吗?”
喀戎解下腰间的牛皮袋子,将它放在石台上。
其实他不饿,神祇又怎会饥饿呢?
但在卡塔说出自己孤儿的事实后,他的内心微微有了波澜。
喀戎:“我还不饿。你是不是饿了,你饿了的话,可以先吃一点。”
卡塔咽了咽口水:“我不饿,我就是想尝尝是什么味道。”
喀戎笑了笑,亲手解开了饼子的叶片封装,又从里面取了一块饼子递给卡塔:“其实我饿了,你也来一块吧。”
卡塔笑嘻嘻接过去,囫囵咽下。
喀戎又连着递了三块给他。
后来卡塔熟悉了,竟自己伸手去拿。他摇晃座下的石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喀戎没有说什么。
只见卡塔将饼子掰开,露出里面蓝色野果的陷,他皱起眉头:“这个我吃过了。”
喀戎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好不做理会,转而打开石台上的牛皮袋子,细细数着今天的花销。
他有些倦了,试图用这种方式将眼前之人不失礼貌地打发走。
但他拦不住一个疯子。
卡塔盯着喀戎手中的钱币,痴痴来了一句:“以前我也有。”
他向喀戎露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去城邦干活,那里的人老坏了,我睡觉的时候,他们就偷我的钱,我醒来他们还打我。”
“如果我有钱,我就能跟你去朝圣啦!”
喀戎下意识合了合牛皮袋子,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眼前之人只是凡人。
卡塔的自言自语却没有停歇:“你知道吗?你今天去的那个铺子,就是那个人,他打我!”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他用拳头捶我的胸口。”
突然,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卡塔陡然安静下来。
“嘘!”他比了一个手势。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喀戎不能理解他的意思。他用心去听,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于是他试探着回答道:“小孩的哭声。”
卡塔兴奋起来:“对!就是哭声。”
他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又在打了。”
喀戎有些烦了,他沉默了片刻,想让两人都安静下来,达到目的后才说道:“你不回家吗?已经很晚了。”
卡塔指了指一旁的榕树:“我晚上就在这里睡觉。”
喀戎愣住了,在一瞬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为什么?”他问道。
卡塔却表现的很寻常,仿佛是他多想了:“家里太热了,这里凉快。”他回答道。
他又突然开始自言自语,贴向喀戎小声说道:“你知道吗?这里的人其实很坏的。”
“都被骗了,铺子被骗了,房子被骗了,都被骗了……”
喀戎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问了一个问题:“你父母是怎么死的。”
卡塔表现的很兴奋:“是被海浪砸死的。他们出去干活,就被人鱼之神的海浪砸死了。”
“人鱼之神的神殿来了好多人,给了好多钱!财富之神的神殿也来了好多人,也给了好多钱!”
喀戎看了卡塔身上的粗布衣服:“钱呢?”
卡塔:“在村长那儿呢,他帮我保管。”
喀戎沉默了。这是他今晚第一次真正地沉默。
卡塔却还是滔滔不绝地模样,他凑向喀戎,像是在分享什么好东西:“你知道吗?我去偷村长家的鸡吃,他就打我。”
“还有老科瑞,我点火烧他家的房子,我没有钱赔,他也打我……”
喀戎打断了他:“为什么要偷别人鸡?”
卡塔一脸理所应当的模样:“我要吃东西啊!吃饱了才有力气!”
这个回答是喀戎没想到的,他又问道:“为什么要烧人家房子?”
卡塔一瞬间安静下来:“大伯不来接我。”
“为什么不来接你?”
“因为我偷东西吃,被抓住了。”
“所以你就烧了人家房子?”
“对。”
喀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觉得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切又好像都在情理之外。
他想了想:“你这样是不对的,不会让事情变好,只会更坏。”
他沉默了一会:“我总觉得你是想告诉我什么,却又不明说。”
卡塔偏过头,兴奋地开始自言自语,巧合的是,这刚好避开了喀戎的视线。
“嘘!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他表现的紧张兮兮地。
喀戎喝了一声:“看着我!”
卡塔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喀戎的语气软了下来:“我教你。”
“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不要看其它地方,不要做其它事情,也不要自顾自地说话。”
卡塔安静了片刻,他点点头:“我知道了,哥哥。”
于是喀戎递给他澹水:“喝点水吧,你应该渴了。”
卡塔接过喝了一口,只喝了一小口。他更安静了。
他突然说道:“我回去了。”然后站起来,飞快地跑走了。
喀戎望着他的背影。
卡塔说他的父母被人鱼之神的海浪打死了,喀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无非是为了信仰。
人鱼之神特里同是海神波塞冬和海后安菲特里涅的子嗣,也是唯一的子嗣。他的形象半人半鱼,持一柄比父亲波塞冬小一号的三叉戟,腰间别有一个能掌控风浪的海螺。
他是海洋神祇主要的信仰收集者之一。
可即使他的身世是如此显赫,依然遮掩不住他对手的光芒。
他的对手是财富之神普路托斯,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新神。一开始的时候,这位新神还很弱小,但他很快就倚靠信仰发展强大起来了,只因他的身后站着丰收女神德墨忒尔。
无人知晓这位新神的来历,只知道在最开始的时候,普路托斯连权柄都不曾拥有,现在,倚靠特定的、明确的教义,他已经是财富之神了。
财富之神普路托斯和人鱼之神特里同的碰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卡塔父母的遭遇,一定也不是唯一的。
人间总是如此,必须有凡人来承受苦难,喀戎已经习惯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卡塔又回来了。
他背了一个粗布袋子,上面用绳子扎好。
喀戎注意到,他的衣服少了一块布料。
“唉!”卡塔老远就在打招呼。他又坐回喀戎的对面。
他把背上的粗布袋子放在石台上,向喀戎炫耀着:“你看,我也有!”
喀戎回应他:“你又来了。你大伯没有骂你吗?”
卡塔一边解着封口的绳子,一边随口回答着:“他在门口纳凉,没有理我。”
他从解开的袋子里取出了两本书递给喀戎。
“你看!”
喀戎接过翻开就已了然——是神殿免费发放的教义。
第一页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后面的页数都是图画。上面画的故事生动形象,很好看。
但。
都是假的。
只一眼就没了兴趣。
喀戎又递了回去,他对卡塔这样说道:“我教你。”
“你现在的年龄还太小,不要看和神祇有关的东西。你没有属于自己的阅历,会陷进去的。”
“哦。”卡塔显得有些失望。
他随手翻开了一页,认真看着上面的图画,眼里满是憧憬。
喀戎有些不忍,他伸出手越过石台,想要将书页合上。这引来卡塔的警觉:“干嘛!”
喀戎的手停在半空。
但他的犹豫只持续片刻,就做出了决定。那只手继续往前探去,强行合起了书页。
“你不应该看这些,对你没有好处。”
在卡塔充斥茫然和不解的注视下,喀戎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打算吗?去做一些喜欢的、有意义的事。”
卡塔皱眉想了想:“好像没有。”
喀戎:“我不信。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
“那我换个说法吧。你有什么愿望吗?”
卡塔立刻安静下来,他轻声诉说着:“爸妈活过来。”
喀戎沉默了。
他尝试着组织语言:“其实……有些人逝去了就是只能追忆……”
“你可以换一个小的愿望去追逐,不应该着眼于空泛的地方,而是另一个相对的、更实际的东西。”
“你明白吗”
卡塔想了想:“我可能明白你的意思了。”
“可是,我就只有一个愿望。”
“爸妈活过来……”
喀戎有些烦躁:“只有这一个吗?”
“只有这一个。”
喀戎更烦躁了,感觉心里发堵。他看向石台上的粗布袋子,这是属于卡塔的东西。
其实,这个袋子是一个行囊。喀戎不是傻子,他能认出来。
行囊意味着远行。
喀戎却越看越觉得心慌。他陡然发觉,自己好像帮不了卡塔什么,人鱼之神特里同,财富之神普路托斯,他一个都惹不起。
他看向石台对面的卡塔,少年又将两本书翻开了,正在认真看着上面的图画,眼中满是憧憬。
他突然抬起头对上喀戎的视线。他向喀戎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欢快地诉说着:“哥哥,我变好了。”
喀戎觉得这应该是书上的话语,他烦躁的内心不允许他去探究。
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向卡塔说道:“我该走了,一个人远行。”
对面的卡塔脸色变得冷峻,他立刻站了起来,面向着榕树。
他的声音格外地大:“那你走啊!”
喀戎开始收拾他的牛皮袋子,将袋口用细绳封好。
期间,他犹豫着看了一眼卡塔。
少年将捆扎行囊的“绳子”打了一个死结,正在尝试着解开。他疯癫地笑着,嘴里一直念叨两个字:“好玩……好玩……”
他一直在笑,直至喀戎离去。
然后,喀戎听到了身后的呼唤:“喂!”
他没敢回头,而是加快了离去的脚步。
……
喀戎又回到了那个铺子,他回望空无一人的身后,在檐下躺倒。
他闭眼想睡觉,好将一切都抛在脑海,却横竖睡不着。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卡塔。
卡塔是个孤儿,村里人对他都不好,但,是谁的错呢?
十六岁……是不是到了该长大的年纪了?
可是,他还能长大吗?
喀戎愈想愈觉得烦躁。
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两个可怕的想法:
神祇世界绵延无数年的阶级平衡,真的就不可打破吗?大家都心有顾忌或是无能为力,这种毫无意义的拉锯又将持续到什么时候?每天都是叫嚣着,却从未下过狠手。如果,一个身世不凡的神祇突然死去,能不能打破这种平衡?
信仰……是不是只有神祇才能拥有?可它明明就从未有过主人。
喀戎的脑海中划过卡塔的模样,于是他勐地坐了起来。
他不喜欢卡塔的样子。懦弱着、疯癫着、却又做着最无力的反抗,像是……曾经的自己……
他不喜欢……
他想到了人鱼之神特里同。
如果海神的子嗣死了,能不能打破这种无聊又无谓的平衡?
喀戎的目光变得危险且疯狂。
他站起来,向远方走去。
曾经有一个机会就放在他眼前,只是他拒绝了。
他要去拿回来,连同力量和其中的毒药一起,他都要拿回来。
他要去找那个域外来的凡人,和他来一场死斗。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的,他才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他是最早被选中者啊!
他是——神祇!
——
ps:太晚了,有点懵。第九十三章被我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