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命的女神一时之间竟陷入失语。
她的目光落在彼方黑暗流淌的混沌,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目光游移间又回到此方伟大者共居的混沌,却反而连此方混沌都看不真切了。
赫菲斯托斯估摸着她多少消化了一些,突然说起另一件事:“我最近去了一趟冥界,和哈迪斯商谈给万灵延长寿命的事情,想着顺便打探他的虚实。”
“还顺利吗?”将想不通的事情放到一边,克洛托问赫菲斯托斯。
赫菲斯托斯则是澹然出声:“谈妥了。”
他话头一转:“不过你知道吗?哈迪斯早在夜幕降临之前就已经归来了,而且悄然间由幕后转至台前,现在坐镇冥界中央统合调度的是真正的他。”
“财富之神普路托斯的哥哥,被他推出来挡箭的凡人特里普托勒摩斯已经被放归人间,改名换姓。”
“我查了查,他现在叫马休,游走在人间夜幕里,自称是被邪神阿波罗夺权的真正太阳神。”
“周围的人都觉得他是堕坠人间的圣者,被他拉起小股信徒,渐渐有了气候。”
克洛托仔细听着,她想了想说道:“得到哈迪斯的记忆,哪怕是一小部分掺杂虚假的,也是他的幸运,但更是他的不幸。”
“他学不来哈迪斯的耐心和冷漠。”
“如果说哈迪斯是一条藏在地下的巨蟒,那他充其量只是一只颜色艳丽的莽撞鸟儿。”
“孤身一人和奥林匹斯山斗,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不一定。”赫菲斯托斯笑道。“他能做到什么程度,取决于哈迪斯想要得到多少。”
“哈迪斯想要得到的越多,就越是会在暗中给予他更多支持。”
“毕竟收回记忆是很容易的事情,但哈迪斯没有那么做。”
“特里普托勒摩斯那段统领冥界的生活虽然是虚假的、被安排的,但他的经历是真实的,得到的知识也是不虚的。”
“你看,他回返人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获取信仰。他断定了夜幕终会消失,只是或早或晚……”
“克洛托,抛开你的偏见,你会发现这是他做的最对的一件事情。”
“径直跳过了漫长的原始积累信仰的过程,直接抢掠一位神祇的全部,吞吃他的肉块和骨血,将他的尸骨作为自己的起点。”
“就像是蚂蚁搏杀勐兽,赢了获得所有,输了也很正常。”
“关键是,他还未必会输。复杂的乱局给了他赢的可能,这个可能不会很小……”
“但也绝不会很大。”克洛托接过话茬。“如果他赢了,那才叫不可思议。”
“他只是一颗棋子,无论他的名字是特里普托勒摩斯还是马休,他都只是一颗棋子。”
“如果我是哈迪斯,在我将他放归人间的时候,就已经编织了他的死期。”
“棋子绝不能失控,这是作为棋手必须牢记的铁律。”
“你也一样,我的爱人,你必须牢记这一点。”
赫菲斯托斯只是笑了笑:“所以你不是哈迪斯,也不是我。”
“你想想,什么时候才会需要棋子呢?是局面失控的时候。”
“只有在我们自己都没有把握完成一个目标的时候才会需要一个特定的棋子,其它时候,下的都是可有可无的闲棋。”
“可如果连我们自己都没有把握了,远不如我们的棋子又能做些什么?还不如放手让他自己冲锋,没准会有惊喜。”
“而一个高明的棋手,从不会吝啬他的赏赐和褒奖。”
“如果我是哈迪斯,就不会吝啬给予棋子一个成为棋手的可能。”
“这——就是最好的褒奖,也是最不需要付出的付出。”
“毕竟,一切都是特里普托勒摩斯自己争取的,与我何干?”
“我已经用最小的付出,赚取了最多的钱财。”
尽管赫菲斯托斯说的有些晦涩,但是克洛托仍然总结出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她轻笑了一声:
“用一个虚无的理想套牢一个人,令他拼尽所有去创造价值,这是对凡人闲置时间和力气最极限的运用。”
“高明的做法。”
赫菲斯托斯刚想回应她,混沌之中,异变陡生。
两人均是正色起来,同时朝横亘在混沌中的黑夜看去。
表层如潮水翻涌的黑夜在沸腾,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事物在内里搅动。
她要出来了!
黑夜像是汪洋大海被她以伟力一分为二,她行走在黑夜为她分出的道路上。
她每每往前一步,身后的黑夜就自然而然地淹没她的身后,填补她行过的路途。
所以她的身后是漆黑的夜,前方总是坦途。
她甫一出现,黑暗之神厄瑞玻斯就从黑暗深处走出,他的步伐沉稳又奇诡,明明迈出的距离不长,走出的距离却已在不可知的前方。
混沌里遥远的路途,他却像是在自家花园里闲庭信步一般轻松。
他在横亘在混沌中的黑夜前方停下,然后细细打量一袭黑纱,面容姣好的妻子尼克斯,仿佛要在她的身上找到曾经那个熟悉的影子。
可是纵然面容相同,气质却大不一样——没有妻子的冷漠和沉默,也没有赫玛墨涅的疯狂和决绝。
归来的人似乎成了一个全新的个体,她的气质温婉娴雅,仪态大方,就连神祇最为本质的根源也变换了。
那是万事万物自然发展的过程。
厄瑞玻斯的心绪有微微起伏,他平静地询问:“你是谁?”
女子温柔地笑了,她反问道:“你希望我是谁?”
她的气质在一瞬间变得冷澹:“尼克斯?”
又一瞬间切换成隐约的癫狂:“还是……赫玛墨涅?”
这不过是调笑,说完她又恢复了温婉娴雅的本相。只见她轻声笑了笑,拈花的青葱十指放在饱满的胸脯,眸中尽是勾人的销魂:“我有两个人的记忆,只要你喜欢,我是谁都可以。”
“无论……在哪里!”
说着她自己先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好似悦耳的银铃。
她转身离开,远离黑夜也不靠近黑暗。
厄瑞玻斯到底是一言未发,目视她的背影。可那女子又突然回过身来,撩起他的心绪。
她轻启朱唇,缥缈的语调好似在厄瑞玻斯身后耳语:“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尼克斯,我的……丈夫!”
说完她浅笑着离去,越过黑暗,走向黑暗之后的陨落世界集群,然后消失在那里。
在她身后,厄瑞玻斯痴痴地注视着,他的神色虽然没有起伏仍然平静冷澹,却隐约透露出复杂难以言说的情感。
他在原地停留了一会,突然感到意兴阑珊,转身回了自己黑暗的老巢。
而在木门之后昏黄的天空下,赫菲斯托斯微微眯起了眼睛——神祇改变根源,竟然是能做到。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连人都一起改换了……
一旁的克洛托神色复杂:“她是我的母亲吗?为何父神……”
赫菲斯托斯打断了她:“她究竟是谁已经无所谓了,她自己也知道,你的父神是不会像从前一样信任她的……”
“不如离去,让时间来决定一切。”
“这也是她的根源赋予她的权力——万事万物自然向前发展的不可逆转的过程。”
“她只需要等待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