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
城中的高门大宅中,逐渐亮起灯火。
月色渐隐,拂晓未至。
文武百官们已经在下人的服侍中,披上各式官服,准备参加朝会。
“唉…”
韩府中,御史大夫韩愈揉了揉疲惫的双眼,将手中信件放下。
“这位秦大都护,打仗的本领一流,搅动风云的本领也是丝毫不差啊。”
他摇了摇头,面前并排摆着两封拆开的信件。
一封是白居易所写,让秦远转交。
另一封则是杨温所书,要韩愈与他一同弹劾秦远。
至于理由。
无非是秦远昨日与吐蕃王子达磨发生的争斗。
“怪不得昨天太子殿下,说他捡东西的手段不是谁都能学的,原来是这样,真是出人意料…”
他右手轻拍桌桉,脸上露出几道笑容。
“英雄出少年,古人诚不欺我。”
“这样的人才,我大唐拉拢还来不及,杨温竟然还想着打压,看来他真是在鸿胪寺呆湖涂了。”
韩愈缓缓起身,再度将白居易书信拿起。
“单骑破万军,孤身入敌境,放眼古今,这样的少年郎又有几个?”
想到这里,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看来有些人就是安稳太久,需要好好敲打一番了…”
一柱香后。
百官纷纷走出府邸。
文官乘轿,武官骑马。
侍卫奴仆,前呼后拥。
行向大明宫。
路途上,文武官员们笑眯眯的互相打着招呼,气氛十分和谐融洽。
但众人心中都十分清楚。
有秦远在。
今天的朝会,注定不平静。
太子所赠府邸中。
“远哥,你今天也要上朝?”
张牧将长剑递给身穿玄纹重甲的秦远。
“不错,这可是我安西大都护府大都护,与大唐分离几十年后第一次正式上朝,可不好迟到。”
秦远伸展双臂,左右扭动了下头颅。
长剑重甲衬托下,给他坚毅面容又增添了几分威严。
“你们两个要去吗?身为安西都护府的校尉,虽然官职低了点,但现在又没人知道。”
“想去的话,我就说你们两个是我的副都护,如何?”
秦远表情轻松,目光扫过两人。
“算了吧,我还打算今天在长安好好走走呢,上朝这事太没意思,我才不去。”
张牧连连摇头,拒绝的十分干脆。
“尼玛,那你呢?”
“我吗?我怕我的名字给大人您惹祸…”
尼玛尴尬挠头,脸上有几分无奈。
这里可不是西域,他这个名字很容易招人敌对。
要是因此遭了无妄之灾,那也太冤枉了。
“名字吗?”
秦远双眼微眯,略微沉思片刻。
“啪”
右拳击掌。
脸上绽放灿烂笑容。
“无妨!正好借你名字一用!”
接着,他又对尼玛耳语了几句。
“大人,那可是朝会,这样合适吗?”
尼玛听完缩了缩脑袋,眼神纠结。
“会不会落人把柄,对大人您不利?”
“怕什么,这是你们吐蕃古语,杨温他身为鸿胪寺卿,应当清楚并理解才是。”
秦远大手一挥,将此事定下。
“更何况,我们今日本就是要跟他对上,这点冲突算得上什么…”
“那属下全凭大人吩咐。”
尼玛不再纠结,双手抱拳行礼。
“嗯。”
秦远微微点头,侧身望向张牧。
“在家别忘了把长空喂饱,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们可全靠他了。”
“明白!大都护尽管放心,小的一定将事情安排妥当!”
张牧笑容满面。
长安城,他可是期待已久。
昨日几人被神策军和金吾卫包围,根本没来得及欣赏城中风光,就被匆匆领到大明宫。
今天终于有充裕的时间,能亲自走一遭这传说中遍布美酒美食美人的天下第一城。
想想就让人激动。
“尼玛,走吧!”
秦远摆正虎头盔,翻身上马,悠悠走出府邸。
“遵命!大人!”
尼玛也骑了匹枣红骏马,跟在其身侧。
此刻城中昏暗,秦远左手紧握剑柄,右手持缰绳,目光看似随意的打量四周。
自从昨日离开含光殿后,一种窥视感就凝绕不散。
可是他观察许久,也没找出这种感觉到底来自哪里。
“这人到底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秦远心中暗自思量。
能够一直盯着自己,还不被发现的,除了精通隐藏身形的真武巅峰外,只有玄武境强者能做到。
但他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在长安城招惹过这种人。
马蹄哒哒,回荡寂静街道。
四周高墙耸立,彷佛一个个无声巨人,将两人包围。
“咕冬…”
尼玛也察觉到些怪异,脸色紧张,重重吞咽了下口水。
“大人,好像有点不对劲。”
他右手紧握剑柄,保持随时可以作战的姿势。
“我知道。”
秦远面无表情,语气澹漠。
“走我们的,不用管他,藏头露尾之辈而已。”
虽然嘴上如此说,但他眼中神色却非常凝重。
一股不安感从内心汹涌袭来。
虽然看不到,但是他很明显能感觉到,有强者正在向这里靠近。
“想不到秦大都护不仅实力不凡,口气也不同凡响。”
突然。
一道尖细声音,从左侧传来。
随后,一柄白色拂尘缓缓从黑暗中走出。
“不知是哪位高人当面?”
秦远拱手抱拳,表情严肃。
从这人出现开始,周围的天地元气就开始异动。
能悄然做到这一点的,只有玄武境!
“高人不敢当,不过是宫中一残缺之人罢了…”
拂尘后的身影逐渐清晰,是一名身穿黑色圆领长袍,头戴矮冠的中年人。
他白净面容上噙着澹澹笑意,持拿拂尘的右手纤细秀长。
明明是男人,身上却又散发着阴柔之气。
看清来人面容后,秦远心中松了一口气。
这种装束和气质的,应当便是掌控国运的那两位宦官之一。
就是不知他是神策军左大将军,王守澄。
还是神策军右大将军,陈弘志。
但能够在这个时候坦然现身,起码说明他对秦远没什么恶意。
“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宫中一宦官,王守橙。”
“见过王大将军。”
秦远翻身下马,再度抱拳行礼。
“见过秦大都护。”
王守橙拱手还礼,脸上笑意又多了几分。
显然,他对秦远的反应十分满意。
要知道,他虽然身为玄武,但因为身体原因,却常常被朝臣看不起。
无论文官武将,都不屑于跟他这个宦官为伍。
平日里遇见,都是远远躲开。
躲不开的也都是假意行礼,然后匆匆离开。
原本以为秦远年纪轻轻就实力不凡,而且又身为边陲将领,手握重权。
在他想象中,应当是个年少得志,极为轻狂的人。
对他这个宦官,更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却没想到会如此客气。
“不知王大将军找我,可是有事?”
秦远开口询问。
“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听说远镇西域的安西大都护府大都护回来了,故特来意一睹真容。”
王守橙右手轻甩拂尘。
“想不到果真如传言所说,是位天资超绝,实力雄浑的翩翩少年郎。”
“与王大将军相比,我这点修为又算得了什么,真武巅峰再强,也不过是真武,与玄武天壤之别。”
秦远摸不清他意图,只能与他互相吹捧几句。
而王守橙也彷佛真的只是来见秦远一面,话语中没有透露出任何其他信息。
两人闲谈几句后,王守橙望着明月逐渐隐去的身形,好像忽然想起什么。
“哎呀,秦大都护这是要上朝吧,看上去时间可是差不多了。”
“都怪我,这张嘴一聊起来,就总是忘了时辰。”
他拱手抱拳,话语中歉意满满。
“我就不再耽误秦大都护时间了,告辞。”
秦远虽然感觉莫名其妙,但两人不过初次相见,他也不好贸然问些什么,只好同样抱拳回礼。
“王大将军,告辞!”
拂尘微摆,王守橙飘然离去。
“大人,他,这就走了?”
尼玛一脸疑惑,不明白他来这是干什么。
“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见您一面?”
“肯定不是。”
秦远双眼微眯,紧盯王守橙远去背影。
“一个玄武境,手握十万朝廷禁军的强者,会为了见我一面,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出现?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王守橙口风太过严密,半点信息都没透露。
所以秦远也猜不出他目的。
“走吧。”
他转头看看天色,策马离去。
想不通的事情,就暂时不要想了。
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刻钟后,大明宫,丹凤门前。
“李将军。”
“张将军。”
“王少卿。”
……
百官们齐聚一堂,互相抱拳行礼。
秦远因为被王守橙耽误了一会,所以最后到来。
他一出现,立刻吸引来全场目光。
“那就是龙马吗?昨天我有事未能上朝,今天可算是见到了!”
“果然威武雄壮,神骏不凡!要是我能弄来一匹就好了…”
“别想了,那可是吐蕃正使,王子达磨的坐骑,整个使团也就这一匹!你去哪里弄?吐蕃赞普那吗?”
众人交头接耳,眼神中既有艳羡,也有几分幸灾乐祸。
杨温的信件,早已在文官中传开。
而昨天亲眼目睹秦远出手的神策军,也有一千八百人。
所以秦远在金光门的所作所为,这些人都已经了然于心。
他们即敬佩秦远胆量,又感觉这位大都护行事太过粗鲁。
那可是使团,无论如何也要以礼相待。
哪有光天化日去抢使团财物的。
真是丝毫不懂规矩。
不过这些人只是在心中腹诽,脸上都没表露出什么,还热情的打着招呼。
“秦大都护。”
“秦大都护真是年轻有为。”
……
“见过各位肱骨。”
秦远抱拳回礼。
“秦大都护,你胯下这匹龙马,打算什么时候还给达磨王子?”
忽然。
一道阴沉声音传来。
身穿朱红官袍,头戴翼耳冠的杨温迈步而出,走到秦远马前。
“巧取豪夺,可不该是我朝廷官员所为,希望大都护早日悬崖勒马,将龙马送回,并亲自道歉。”
话音方落,热闹的丹凤门前,顿时寂静无比,针落可闻。
众人纷纷转头注视对峙的两人。
“我听不明白杨卿在说些什么?”
秦远故作不解,满脸疑惑。
“这龙马明明是我捡来的,为什么要还给那什么达磨王子?又为什么要跟他道歉?”
“秦大都护!”
杨温脸色阴沉,语气陡然加重。
“那么多人亲眼所见,难道你还想抵赖不成!大丈夫要敢作敢当!”
“我实在听不明白在说什么…”
秦远表情苦恼,转头问身侧的尼玛。
“曹都护,你能听懂吗?”
“我也听不懂…”
尼玛眉头紧皱,连连摇头。
“你!”
杨温脸色一黑,刚要发怒。
忽然。
“宣百官进殿…”
浑厚声音从城内传来。
“吱呀…”
城门缓缓洞开。
杨温只得怒视秦远一眼,甩袖离去。
“曹都护,我们也走。”
秦远翻身下马,领着尼玛走进大明宫。
随着百官进入宫中。
“彭!”
大门重重合拢。
片刻后。
晨光穿透白雾,照亮长安城。
伴随鸡鸣犬吠声,道路两侧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
“铛铛铛…”
铜锣声响起。
四五名头扎黑色绑巾,身穿黑袍的青年男子边敲边嚷嚷。
“都来瞧,都来看,鸿胪寺卿杨温!不知廉耻!勾结吐蕃!意图陷害远道而来的安西大都护府秦大都护!真乃我大唐之耻也!”
说着,他们将手中连夜誊抄的杨温信件,递给往来行人。
“有看不懂字的,可以前往长安城中各大茶楼,有说书人专门讲解杨温跟他祖父杨炎是如何陷害忠良,迫害安西军!”
“去茶楼?那不是要花钱吗?”
有路人接过信件,大声询问。
头戴绑巾的青年豪气挥手。
“不用担心钱,今日长安城中所有茶楼的一应花销,均有李大公子承担!”
“真的吗?”
“整个长安城的茶楼?!”
原本漫不经心的路人,纷纷来了精神。
眼神热切的望向几名青年。
“不错!长安城所有茶楼,诸位不信可以就近去看看。”
青年们表情十分自信。
昨日秦远给的那一袋黄金,不说多,最起码能包场整个长安的茶楼七天时间!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放之四海而皆通。
同样的一幕,发生在长安的各个大街小巷。
李念安深深领会,并贯彻了秦远意图。
既然对手要搞,那就不妨陪着搞大点。
搞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所以他足足发动了二千余人,势必要在朝会结束时,也就是正午前,把杨温和其祖父杨炎的丑恶嘴脸揭露于长安百万民众。
到那时,众口铄金。
就算杨温想要辩解,也将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