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山到达西郊船厂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准确地说,是在老头子给他留言的第二天下午,也即双方人马在船厂大战的第二天下午。
这不能怪汤山不守时。因为他是在老头子给他留言的第二天中午才得到信息。两人都没有现代通讯工具,没有手机或电脑一类,依靠古老的纸条留言,时间上肯定不靠谱。
汤山在桥洞里找到那张纸条时,并不知老头子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老头子的笔迹。但他一见“速来”的字样,便立即向西郊船厂出发了。并没有任何耽搁。
汤山不知道的是,那场发生在西郊船厂、枫林镇江湖史上最大规模的斗殴事件,已经结束了将近一整天。他也不知道,那场事件是因老头子而起,双方都在找一张谁也没见过的棋局残页。而这张棋局残页,大概只有老头子知道在何处。
汤山走进船厂大门,感觉不出有几十人大战过的痕迹。这是因为,船厂已废弃多年,本来就混乱不堪,从来没人收拾过,经过几十个人的奔突踩踏,也显现不出更混乱的样子。惟一的不同是,大门口多了几道卡车的轮胎印迹,还有几道摩托车走过的痕迹。
除此之外,整个船厂一片死寂。
走在大院子里,汤山心里惴惴不安。一个陌生的老头,将他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安全性问题就不说了,还透着一股诡异气氛。汤山忽然就想打退堂鼓,觉得自己赶赴这种古怪的约会,本身就是神经有问题。他不禁对着阴沉的天空自嘲道:
“靠,我跑来这鬼地方干什么?”
转身就要离开。
如果汤山就此离开,很可能就没有后面的故事。恰恰就在他离开之机,看到两层宿舍楼的尽头,一楼有一扇门开着。既然开着,很可能就住着人。
如果换了别人,好奇心没那么强,或者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可能也离开了。但汤山恰好就是那个好奇心重,而又没有其它事可干的人,所以他不由自主地便朝那扇门走去。
时值下午,天上却没有太阳,阴沉沉的,却又没有下雨,因而到处光线不好。汤山走到门口,看不清屋内的陈设,只发现门口的破墙上,有几道若隐若现的血迹。颜色已经黑了,显然不是现在留下的。
这更加勾起了汤山的好奇心。他只是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便迈步走进了屋里。一直到他将胸腔内的空气全都缓缓排出,眼睛才习惯了屋内的黑暗。
接着他就看到中央地上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他一眼就认出,此人就是约他而来的老头子。他还一眼就看到,老头上胸前有一大块血迹。
汤山这一惊非同小可。差点就站立不稳跌倒在地上。但他天赋异禀,居然没有倒下。硬生生地撑住了,只是张大嘴巴“啊”了一声。
而且汤山的天赋异禀还不仅如此。此情此景,换了任何一个人,恐后都是夺门而出,大叫“救命啊”或“来人啊”之类,紧接着便要打电话报警。
汤山的做法完全异于常人。这种异于常人的个性,后来影响了他一生。他双手扶住门框,稳住身形,调匀呼吸,第一判断是老头子已经死了。地上躺着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按理来说,最初没有逃跑,此刻判断出地上是具尸体,也应赶紧离开。但汤山没有离开,居然荒唐到要去试探尸体还有没有呼吸。
他小心迈着小步,靠近尸体,蹲下身子,学着电影里常见的做法,两根手指探到尸体的鼻孔下。
他没有感觉到任何鼻息。但“尸体”却猛然间说话了:
“有没有带吃的东西?”
说完嘴巴闭合如初。身体一动不动。汤山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地上的尸体在说话。他虽然胆大,刚才没被吓住,现在却被搞得心神俱裂,再也没撑住,身体往后便倒,后脑撞在墙壁上,立马肿起一个大包。
汤山手脚并用急速往门外爬去。爬到中途,他忽然停住,理智告诉他,地上躺着的并不是尸体。老头子并没有死。
于是他转过身子,看着那具刚刚说过话的尸体。老头子真的没死,但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手指勾了勾,眼皮抬了抬,再次有气无力的问了一句:
“有没有带吃的东西?我快饿死了。”
汤山听到这句话,彻底回过神来了。他坐在地上,背靠墙壁,拍拍胸口,长长吁了一口气,埋怨老头子:
“我靠,你吓死我了。”
老头子昨天晚上胸口被陈猛刺了一刀,而且正中心脏部位,却能撑到现在不死。这不是什么奇迹,而是当时的情况看着严重,事实上远没那么糟糕。
真相是,当时那一刀确实是对准其心脏刺下去的,却并没有刺那么深。因为西瓜刀本身就不长,又是透过那口锅的破洞刺到身上,力量还被对面的小钢炮消解了一部分。所以,这一刺位置准确无误,却只扎到骨头为止,并没有伤及心脏。
当然了,这一刀对老头子而言,扎得相当痛,因为刺在老骨头上,所谓痛入骨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老头了活了六七十岁,也没经历过如此巨大的疼痛。所以在那一瞬间,他自己以为刺进了心脏,于是顺着墙壁往下溜。
连他自己都以为刺中了心脏,旁人更不用说了。所有人都见到,西瓜刀刺在他的心脏部位,所有人也都见到,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挤了出来,所有人还见到,老头子脸色颓然地顺着墙面往下溜。所以,所有人都认为,他快要毙命了。
没有人怀疑,这一刀刺得太浅,除了流点血,再加上强烈的痛楚,根本就不会致命。包括老头子自己,也以为这回必死无疑。
当时,在场四十多个人都傻了。江湖斗殴,只要不死不重伤,老大们都能收拾好残局,最后总会搞得悄无声息,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旦出了人命,无论是谁都罩不住,警方必定介入,被严惩的就不是一个两个那么简单了。
几十个人傻了一会,最先回过神来的,便是扮着小马哥的周伟良。他将嘴上的烟一扔,谁也不管,自己掉头便往卡车里钻。钻进副驾驶位才发现,能开卡车的司机,还在场内发呆呢。于是他将头伸到窗外,仰天喊了一声:
“傻站着干什么?快跑啊。”
这一喊,便把所有人都惊醒了。来自东城这一帮的自不必说,三秒之内全部跳进了卡车。两车同时猛踩油门,“呼”的一声,顿时跑了个无影无踪。
彪哥的手下们,动作也不慢。十几个人相互挤着,最后全挂在五辆摩托车上,瞬间绝尘而去。可怜的是小钢炮和沙皮,被人狠揍了一顿,跑得就比别人慢,勉强挂了半边屁股在摩托车尾,刚出大门,便因摩托突然加速而掉在地上。
而那个开摩托车的坏蛋,不知是没发现后面掉了人,还是故意不理会,根本就没停下来等候。于是,后来小钢炮和沙皮,是带着满身的伤痕,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去的。还好当时天很黑,没人看见。
众人走后,老头子尽力往屋内爬。他觉得死也应该死在床上,那样看起来体面一些。爬到屋内才发现,那张用砖头和组合板垒起来的床,早被人打得四分五裂。于是,他只好躺在屋子正中央,慢慢地等着死亡。
没想到的是,伤口血液渐渐凝固,不再往外渗了,疼痛也在逐步减轻。老头子积七十年人生经验知道,这一刀刺得很痛,但没达心脏,不会致命。
明白了这一点,他也没什么喜悦之感,因为接下来要忍受的,是更为麻烦的饥饿。床没了,锅也破了,身上又无分文关键是,伤口虽不致命,却流血过多,一副衰老的身板,本身就没什么气力,现在就更加动不了分毫。想要凭一己之力爬出去找点吃的,基本可以说比登天还难。
所以,刀没捅死他,接下来也会饿死。左右是个死,现在的情况,反而把痛苦的等死过程拉长了。
后来老头子绝望地睡了过去。也可能是晕了过去。反正感觉差不多。
再次醒来时,老头子以为已到了阴曹地府。睁开眼睛,却还在自己的破屋里,周围一切还是晕过去之前的那个样子。而且,他还听到了脚步声。接着便看到一个人进了门。
让老头子惊喜不已的是,他看到进来的人是汤山。这小子到底还是来了。于是,因为饿得太厉害,他顾不上说别的,张嘴第一句话,便是向汤山索要吃的。
没想到这句话,反把那小子吓得不轻。
汤山埋怨过老头子的吓人举动之后,才稍稍定神,两手一摊:
“哪有什么吃的,我自己中午还没吃饭呢。”
说完,汤山才想到,应该将老头子扶起来。走过去将老头子上半身搀起,环视一周,却没个椅子没个桌子,连床也没有。这样把人扶起来似乎没什么意义,很明显,坐着比站着强,躺着又比坐着强。于是又重新把老头子放平,只在他的后脑垫了两块砖头。
然后,汤山倒是不害怕了,但手脚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喃喃地问道:
“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胸口的伤是怎么回事?得赶紧去医院才行。”
老头子尚未答话,汤山猛然看到了掉在门口的西瓜刀,刀尖还沾着血。不由大惊失色:
“我靠,你用西瓜刀自杀?自捅心脏?可又捅不透,没死成?难道你留言让我速来,是给你收尸的?”
老头子喘着粗气道:
“别扯蛋,我没事自杀干什么?这一刀是别人捅的。”
汤山一听,更加大惊失色:“谁捅的?又是东城周伟良的人?那应该赶紧报警,把那帮王八蛋抓起来。”
老头子有气无力的笑了一声:“先别那么义愤填膺。此事说来话长,我这伤可算是个意外。不用报警,医院也不去了,伤口不深。你先给我弄点吃的东西来。”
汤山一脸难色:“这里荒郊野外的,我去城里想办法,一来一回,恐怕至少得两个小时,你撑得住吗?”
老头子:“别去城里。来不及了。去左边屋角找找看,应该有个铝罐子,还有半袋米。你就用这罐子淘点米,到屋外墙壁下,用两块砖头一架,下面点上火,不到十分钟就能煮出饭来。”
汤山茫然问道:“这样也行?”
老头子不耐烦了:“怎么不行?你难道连煮饭都不会?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点野外生存能力都没有。另外,右边的屋角应该有个陶罐,如果没被人砸坏的话,里面还有足够两人吃一餐的榨菜。”
汤山呆了一呆,老头子提高嗓门命令:
“行动快点。年轻人别磨磨蹭蹭的。吃完我还得给你讲一个很长的故事。”
弄成这德性,还有心情讲故事。汤山以为对方伤重说胡话,张了张嘴没作回应,便真的去找米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