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被相雷朝扶着从地上站起来,整理整理衣冠,拍打拍打身上的浮土,要不是走路一瘸一拐龇牙咧嘴的,单说这个卖相,真谈得上是丰神俊朗。
打着火把的人走近了,大队人马中,走在最前面的是王俊,举着个火把,咧着大嘴哈哈大笑着。
“张兄弟,我爹亲自来迎你了”
张伟循着他的声音望去,只见后面的人群中,走在最中间的是一个高大的汉子,一身农夫的短打扮,挽着裤脚,穿着草鞋,但是火把照耀下,皮肤却是细腻白皙。身材十分健硕,不是常见的那种精瘦的样子。
头发在脑袋上挽了一个发髻,钢针一般的胡茬密密匝匝的,两眼又大又圆,眼珠里火把的光都倒映的一清二楚。
那人快步上前,恭敬的向张伟深施一礼:“张大人大驾光临,未能远迎,失礼失礼,请张大人恕罪。”
张伟连忙把他扶起来:“大当家真是折煞我了,这张大人的称呼,也只有我伯父沂州兵备道张文炳大人才可以称呼,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百户,微末小官,不值一提。”
这抱犊寨的大当家王文奎的大名,张伟之前就听说过,江湖上传言这个人义薄云天,跟黑白两道都说得上话,若是有事求到他门上,倾力相帮。在君山附近的几万逃民里,很有威信,被公推做了大当家,领着大家在山里开荒种田求一个活命。
张伟了解了此人的一些做派之后,心里认定,这是一个宋江一样的人物,从根子上还是畏惧权力、羡慕权力、渴望权力的。特别是刚刚第一眼看过去,皮肤白皙就不是一个干农活的人,那一身短打扮一看就不常穿,很明显是为了见张伟特意换上的。张伟只是一个小小百户,人家自然怕的不是他,而是他背后那个便宜伯父,既如此,张伟干脆就特别主动的把他和张文炳的关系说了出来。
果不其然,张伟话音刚落,王文奎又做出一脸惊讶的表情:“原来张兵备是张大人的伯父啊!真是将门虎子!”
这不伦不类的形容,要是让张文炳听到了,一定啐他一脸唾沫:“你才是将门呢,你们全家都是将门”,张伟也不去纠正,笑呵呵的默认了。
“张大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这就回山寨去吧?”
张伟为难的看看脚下的山路,王俊知道他在想什么,对着黑暗里挥挥手,过来四个人,抬着一副担架。
被这么多人看着,张伟也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屁股是大事,只能尴尬的跟王文奎告一声罪,趴在了担架上。
担架是被特意修整了一下,上面不知道铺着的是什么动物的皮毛,一点异味也没有,软软和和的,王俊等他爬上去,还又特意找了一张什么皮给他盖上,山里晚上夜风很冷,张伟感觉很舒服。
担架抬起来一晃一晃的,王文奎亲自打着一支火把在前面引路,张伟趴在担架上,前后左右都有人护卫着,抬起头看着前面王文奎的背影,张伟脑子里滴溜溜的打着主意。
张伟被抬着一直到了山寨里一座高大显眼的建筑前面,王文奎和王俊一左一右的把张伟从担架上搀扶下来,还要扶着他往里走,张伟客气的婉拒了。
走进大厅,上面挂着一幅大大的牌匾,
“忠义堂”
张伟看了一眼,心里更是有底。
此时忠义堂里早早的就打起了火把,把大厅照的亮堂堂的,里面的人却不多,都聚在门口,神色各异的看着张伟。
“张大人,请上座”
王文奎侧身弯腰,指着最上头的主座,客气的对张伟说道。
张伟微笑着摇摇头,扶住王文奎的胳膊,把他按在了主座上头,王文奎一脸的不安,想要起来,却被张伟一把按住了肩头:“大当家,今天,我只是个客人,这个位子没有我坐的道理”。
说完就转身,在下手的左手第一个位子上自顾自的坐了下来,“各位,都坐吧,别客气。”
顾盼之间,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就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一样。
王文奎对这些却很受用,往前拱了拱身子,向张伟方向靠近了一些:“草民先恭喜张大人逢凶化吉,本来草民想亲自去的,后来一想,张大人是什么人,根本用不着草民,所以就派了我那儿子去给张大人暗中护卫,壮壮声势,没想到那个不争气的东西,一点忙没帮上,还让张大人破费,草民实在是过意不去。”
张伟往靠背上一躺,翘起了二郎腿,但是重心一压在屁股上,就疼的不得了,只能又把腿放下来。
“大当家说的哪里话,我和王俊大哥一见如故,已经如兄弟一般相处,这当兄弟的给兄长花点钱算的了什么,至于刚刚拿来的那些盐巴之类的粗笨东西,都是我这个晚辈孝敬大当家的礼物。”
这一番话说下来,让一旁的王俊腆胸迭肚,很有面子,也让王文奎脸上乐开了花。
张伟选这些礼物的时候,也是花了心思的。他们在山里开荒种地,不缺粮食,山里还能打猎,对于头领来说,肉也是不缺的。但是既然逃进了山,那买东西就不是那么方便,官府虽然拿他们没有办法,但是大体的物资禁运还是能做到的,特别是盐铁,除了有贩私的客商来,平时很难买到,买到的也是高价货。
别看张伟今天在集市上花了不到十两银子,但是在山里,用价值百两的粮食来换都不一定能换到。
张伟又直白的说了是给王文奎的,怎么分配自然就是王文奎说了算。别看这帮人天天拿着“义”字说事,但是能坐在这大厅里的,哪个心里没有一本小账?
张伟从一进门说话开始,就在硬捧王俊父子。
王文奎学着文人,抚着自己钢针一般的胡须,哈哈大笑两声,然后才开始向张伟介绍大厅里的人。
“哈哈,刚刚只顾得和张大人说话了,还没有来得及向大人介绍一下这几位兄弟,真是对不住。”
说完,站起来走到张伟身边,亲自给指点着眼前的几人,“这位是焦夔卢,这位是夏魁元,都是我们山上的好汉,刚刚我已经派人连夜去通知附近的几个头领,明日一早他们就过来,拜见大人。”
王文奎只介绍了屋里的两个人,其他人一句话带过,张伟心中猜测,这两人应该是他们的心腹了,其他人要么不重要,要么不那么亲近。
脸上还是笑哈哈的,跟几人亲切的见了礼,那两人也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从他们的反应,张伟更确定应该是心腹了,毕竟物以类聚。
门口还有好多人,挤作一团在外面看着张伟,男男女女一大帮,张伟这两天被人瞩目的多了,也渐渐适应了这样的情况,没有最开始那么不自在,感觉到别人的目光,他也回看过去,脸上充满善意的笑一笑,众人也憨笑着看着他。
“张大人,路途劳顿,这山上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略备薄酒,请张大人赏光。”
门口挤进来一个人,对着王文奎耳语一番,王文奎听完笑呵呵的热情的邀请张伟去赴宴。张伟都快饿死了,之前没有考虑到这一路这么艰辛,虽然买了一点干粮路上带着,但是却忘了带水,路上王俊他们几个就着山间的小溪把大饼三两口吃完了,可是张伟却不敢这么干,不喝生水已经刻进了骨子里。这一路走的可以说的上是又渴又饿,要不然也不会在快要到的时候崩溃了,他也是实在坚持不下去。
刚刚鼓着一口气把场面撑一下,现在一听可以吃饭,肚子很不给面子的咕噜咕噜响个不停。
“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又看看王俊,“王大哥,还请再给我准备一碗热水。”
王俊答应一声转身就去准备,张伟和王文奎互相谦让一番,并肩往外走去。
酒宴摆在了王文奎的私宅,陪坐的只有王氏父子和焦夔卢、夏魁元二人,又印证了张伟之前的想法,这俩人果然算是心腹。
刚一落座,王俊在前面走进来,跟着一个使女,端着个大铜盆走了进来,铜盆里面满满当当的接了一盆热水。
“张兄弟,都是我疏忽了,这一路上辛苦,光顾着给你接风了,忘了洗尘,来,快洗洗。”
张伟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看着眼前热情的王俊,再看看那个铜盆,又硬挤出一份苦笑出来:“多谢王大哥,你有心了。”
凑合着洗了洗脸,然后才又开口:“大哥,我还要一碗热水。”
一看王俊一脸茫然,赶忙补一句:“一碗,不是一盆,我要喝啊。”
王俊一脸迷惑的跟身边人吩咐一声,让他们去厨房打热水回来,心里对张伟的这个讲究暗暗记了下来:“瞧瞧,人家这大户人家的规矩,连喝水都得烧开了喝,这得记住了,以后得学着点。”
眼看人都到齐了,王文奎轻咳一声:“呃,这个,今天是咱们寨子的大日子,三生有幸吧,张百户能赏光,这个,我很高兴,嗯,这个”,他心里想的事情太多,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众人眼光都看过来,王文奎点点头:“来吧,喝酒。”
张伟喝了一小杯感觉了一下度数,比那天和钱元朗喝的还不如,就当是喝水了。心里有了底,把酒杯往桌子上使劲一放,啪的一声吸引来众人的目光,“大当家,这小杯子没劲,换大的来。”
正好这时候小厮端了一碗热水进来,张伟吸溜着喝了一口,滚烫的开水直烫嘴,一时半会儿喝不下去,张伟干脆把热水往地上一倒,大碗往桌上一摆:“我就用这个。”
桌上众人都一脸惊讶的看着他,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对于他们来说是平常事,可是这官府中的人,还是有深厚背景的人,和他们也这么干,这也太看得起他们了。
“快快快,拿大碗来”王俊激动的满面红光,站起来对着小厮吩咐道,张伟一直在说和他兄弟相称,现在这么给面子,那就是在给自己面子呀。
等他们把大碗倒满酒,张伟主动站起来:“大当家,王大哥,还有两位兄弟,今天咱们坐在一起,这就是缘分,来干一碗,我先干为敬。”说完,仰头就把酒灌了下去,众人赶忙赔上。
“这第二碗呢,兄弟我身上有个百户的差使,驻地在枣庄那里,日后兄弟们有什么官面上的事情,如果用的到我的,只要不违朝廷法度,不违江湖道义,尽管开口,我呢,以后要是有事求到各位头上,也希望各位能够鼎力相助,愿意交我这个朋友的,咱们干了这碗酒。”说完,又一口闷了进去,他把话都说道这份上了,别人只能跟着喝完。
张伟正渴着呢,这是完全在当水喝。
没等他们缓一口气,张伟又端了起来:“这第三碗,是感谢大当家的救命之恩。”王文奎连说不敢当,张伟打断他的话,接着说道:“我这回出事,如果不是我伯父及时赶到,那就要拜托咱们寨子里的兄弟们了,虽然最后没用上,但是这份情谊我得记着,这碗酒是我的谢恩酒。”
说完又一饮而尽,众人不像他,并不渴,先不说这酒喝多了会怎样,就是连续三碗水喝下去也受不了。但是张伟已经又亮了碗底,众人只能陪着笑脸硬撑下去,这一碗喝下去,酒似乎都到了嗓子眼儿上。
看众人放下碗,张伟又一伸手,把他们吓得就是一哆嗦,这可再喝不下去了啊。
“兄弟,兄弟,咱先吃口菜,先不忙着喝。”王俊自忖和张伟关系最近,怕张伟继续,急忙打断他。
张伟呵呵一笑,却不是要再去倒酒,而是伸手进了怀里,再往外一掏,把那50两银子给拿了出来,往桌上轻轻一放,伸手一推,朝着王文奎的方向推了过去。
“大当家,这次让大哥他们白跑一趟,我心里过意不去,这里有点小小心意,算是大哥他们的辛苦钱,请千万收下。”
刚刚被张伟豪爽的喝酒范儿镇住的众人,这次再被张伟出手的大方劲儿给震了。刚刚见面礼就带了那么多的东西,这会儿一出手又是50两!
王文奎他当然不缺这个钱,但是他们不是土匪,不干打家劫舍的事情,赚钱的门路不多,花钱的地方却不少,这50两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
山里逃民多了去了,但是也都是身无分文。敢跑到山里来的,都是逼得没办法,平日里说是认王文奎做大当家,但是实际上王文奎并不能真的使唤的动,在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之内,说是有一万多人,但是只有这寨子里的一千多老少是真的听他的,其他山头上面就更不行了,所以,他才会对张伟这个官面上的人这么热衷。
借着官府的声势,才又可能增加自己的权威。所以当张伟拿出这50两的时候,虽然有感于他的手面广,可王文奎一点心动的感觉都没有。
王文奎也从怀里一掏,把上次陈伯带来的珠子掏出来放在桌上:“张大人,你说的这话就见外了,既然你刚刚说了我们又有缘分,又是朋友,那再谈钱就外道了。钱,我们看重,但是朋友,我们更看重。如果你把我们当朋友,这银子你收回去,还有上次这颗珠子,你也拿回去。”
王俊刚刚回来的时候,就把在滕县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眼下借着张文炳的光,明显张伟在滕县也是一个数得上的人物。现在又亲身前来,很明显也是有结交的意思在,王文奎能当上这个大当家,当然有过人之处,立马就决定要巴结上他,不仅将珍珠还给张伟,还额外给张伟备了一份大礼。
王文奎把银子和珍珠往张伟那边一推,珍珠骨碌碌的在桌子上滚动,其他几人的视线随着珍珠不断的游走。
张伟在珍珠滚落的一瞬间,一把抄起,“大当家既然这么说,那我也就不客气了,这东西我就先收着,以后若是寨子里需要用,到时候来跟我拿就是。”
王文奎看他收了起来,脸上笑意逐渐浓厚了起来,对着周围人挥挥手,房间里伺候的仆人们都走了出去,焦夔卢和夏魁元两人也起身到了门外守着。
王文奎扭一扭身子,靠近了张伟一点:“张大人,老夫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大当家请讲。”
“张大人一路走来想必也看到了,这山里日子过得清苦,既然张大人在枣庄有了驻地,不知道方不方便接纳一些山里的百姓,赏他们一口饭吃,这也是个积功德的事情。”
张伟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这简直是瞌睡就送来了枕头啊。这老头不简单,这哪里是不情之请,这明明就是给自己送了一个大礼。
这是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张伟这一个光杆司令一下子手下有了人马,对王氏父子自然感激不尽,对王氏父子来说,送出去些人,如果张伟以后发达了,那这就是早期投资,对他们在山里的声望也是一个提升,如果张伟败落了,也无所谓,山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并且这回给出的人他也不准备从自己寨子里出,这大山里人多的是,弄走百十户,腾出来的地就让自己占了。
“不知大当家能给我多少人”,张伟不自觉的降低了一些身段,没办法,他现在太缺人手了,虽然赵千户答应补足,但是人总是多多益善。
“既然张大人是百户,那我们就先给张大人拨百户百姓,大约四五百人,如何?”
这个数字远超张伟的期待,他原本想着这一次最多拐带回二三十人就不错,实在不行,能把相雷朝他们几个带回去也不亏,完全没想到,王文奎手笔这么大。
王文奎这么安排,也藏着自己的心思,只要人够多,以后张伟的账下,抱犊寨的人就成了主流,他们家自然水涨船高。并且一下子给出这么些人,既是诚意,也是考验,安顿这么多人,手里没有本钱可是万万不可能的。
张伟再也无法淡定了,主动给王文奎倒满一碗酒:“伯父在上,小侄有礼了。”
王文奎接过酒碗又是一饮而尽,放下酒碗,脸上还是笑容满面,“好,好,好,既然你叫我一声伯父,那咱就是一家人了,肖武,去把你妹妹叫来,咱们一家人认认亲。”
王俊领命而去,张伟沉醉在巨大的喜悦中难以自拔。
如果这些人到位,那自己手下就有了差不多一千人,里面丁壮最少有三百人,编练一个一百人的常备军,虽然十比一的比例,经济压力不小,但是人口首先就不是问题了。
剩下的人开荒也好,做工也罢,有人,才有一切。
脑子里琢磨了半天下一步要怎么做,越想越兴奋,冷落了在一旁的王文奎,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了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