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九日,酉时,绵阳城外,江桥下,枫林中,带着你的剑来。
现在挑战书已经到了谢晓峰手上。
这是典型的燕十三的口吻。
燕十三可能没有读过太多书,他的字体算不上好看,却别有一种力量。
一种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力量。
谢晓峰的心脏怦怦乱跳。
这种感觉非常复杂:就像是久违的老朋友迎面而来,又像是被一条巨蟒缠住了咽喉,喜悦中夹杂着深深的惊惧,如释重负,却又毛骨悚然。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环境。
环境不同,造就的性格也不同。
谢晓峰并不怕死在燕十三的剑下,他真正害怕的,只是给家族蒙羞。
这一战他可以死,却绝不能败!
谢晓峰站到地面上,双目四下搜寻着,他迫切地需要一把好剑,只可惜,密室里并没有。
于是乎,谢晓峰抽出了自己的腰带。
纯黑色的腰带,材质很软。
他的手轻轻一抖,就像被灌进血肉一般,软软的腰带忽然变得笔直,笔直如剑。
一剑挥出,宛如乌云蔽日。
似慢又快、似虚又实、如动又静、如远又近。
乌云无处不在,一时飘忽,一时厚重,它携裹着万千变化,几乎超越了人类能力的极限。
虽然只是一条普通的腰带,可到了谢晓峰的手上,却已胜过所有的杀人利器。
谢晓峰的动作越变越慢。
最后,他一剑缓缓刺出,指向墙角的油灯。
因为他几乎是“静止”的,密道里并没有风。
“噗……噗……”
五尺外的火苗竟颤栗起来,就像在狂风中发出哀嚎,随后突然熄灭!!!
光明消失了,周围彻底陷入黑暗。
谢晓峰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良久,他才把已经变软的腰带抚平,重新系在腰上。
这个时候,外面忽然有了声音。
好像有人打开密道,一步步向下走来。
是高通么?
谢晓峰露出微笑,连忙找到火折子,重新把油灯点燃。
脚步声逐渐走近,谢晓峰的脸色却变了。
因为他看见了慕容秋荻!
清清澹澹的一个人,清清澹澹的一身白衣,脸上带着清清澹澹的笑意。
有人畏如蛇蝎,说她是地下的幽灵,有人五体投地,说她是天上的仙子,但慕容秋荻就是慕容秋荻,不管别人怎么说,她都不在乎。
十五年了。
漫长的十五年,痛苦的十五年,有多少生死交替,多少沧桑变化?
可慕容秋狄却好像没变。
十五年前,他第一次遇见她时,她似乎就是这个样子。
谢晓峰忍不住们心自问:我又变了多少?从前的那个三少爷又去了哪里?
两个人都没说话。
他们保持着距离,互相凝视。
二人的关系也就是这般模样,似近又远,不可捉摸。
慕容秋荻首先打破平静,开口道:“我找到这里,你好像并不奇怪?”
谢晓峰早已学会掩饰情绪,尤其是在她的面前。
“绵阳城都快被搜烂了,只有高通的宅子逃过一劫,这不过是‘灯下黑’而已。以你的手段,早晚会找过来的。”
慕容秋荻点点头。
——谢晓峰的心智自然不用多说,否则的话,她当年又怎会为了情郎奋不顾身?
如果仅仅是因为超凡的剑术,那很难打动得了自己。
谢晓峰问道:“高通身边莫非有你的人?”
慕容秋荻笑而不语。
她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脸扫看着环境:“居然还不错,下面挺宽敞的,我本以为你住的地方是个狗窝,没想到比狗窝还强一点。”
谢晓峰澹澹道:“风凉话莫要多说,你是来杀我的吧?”
“哦?”
“你机关算尽,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不杀我难道是来聊天的?”
慕容秋荻罕见地露出小儿女的姿态,嗔怪道:“相识十五年,你有没有听过我亲自杀了什么人?”
谢晓峰道:“好像没有。”
“对嘛。”
慕容秋荻道:“我今天至此,只是来看看你,顺便给你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从进入密道开始,慕容秋荻的左手就一直背在身后,直到现在她才把手翻过来,亮出一件长长的物品。
那件物品大约四尺长短,外面包着一层黑布。
谢晓峰身躯震颤,他动容道:“这是……我的剑?”
“嗯。”
谢晓峰闪电般把剑抢到手上,紧紧地握着,就像濒死的醉鬼抓住了酒坛子,眉宇间万分欣喜。
慕容秋荻柔声道:“燕十三已经在绿水湖找回了他的剑,我把你的剑也送过来,这样你就可以心无旁骛,用最好的状态去应战。”
谢晓峰很快就恢复如初,说话的口气带着质疑:“多嘴问一句,我谢家的东西,又怎会在你的手上?”
慕容秋荻道:“我好心好意,差人拜见过谢老庄主,你不感激也就罢了,竟然还出言责怪?哼,好个冷酷的人!”
谢晓峰根本不吃这套:“你曾派人去过神剑山庄?”
慕容秋荻道:“对。”
“父亲可有话带给我?”
“的确有。”
“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已经放下了,你还没放下’?”
一瞬间,谢晓峰眼角发热,几乎落下泪来。
两百年的风雨,两百年的荣耀,祖宗的名声,现实的重担,岂能说放就放?他如今就像一头拉磨的驴子,只能一直往前走,走到死。
“我父亲……他老人家身体可好?”
“自从你离开后,谢庄主日渐憔悴,最近又不慎得了肺病,据说咳得厉害。”
谢晓峰神色惨然,默默无语。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说话:“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谢晓峰讥屑道:“慕容大小姐要除掉一个人,的确不必亲自动手,你‘好心’把我的佩剑送过来,只是想利用燕十三罢了。燕十三已经今非昔比,他有很大的可能杀死我。”
慕容秋荻好惊讶:“你竟这样看我?”
谢晓峰道:“不然呢?你所做的一切,难道是为了让我们破镜重圆,然后你就会像别的女人一样,待在家里洗衣服做饭?算了吧慕容,我从十七岁就认识你,你要的究竟是什么,我比谁都清楚。”
“我要的是什么?”
谢晓峰道:“你的野心早已昭然若揭,还用多说?那句祝文怎么写的,哦,‘天地幽冥,唯我独尊’!”
慕容秋荻的脸色渐渐变澹,也渐渐变冷。
“当年你抛下我不告而别,就是为了这个?”
“的确有这个因素在。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怪我无情无义,不想负责任。”
“啧啧,人到中年,三少爷终于活明白了,一句‘无情无义’听得让人好生感慨。”
谢晓峰闭上嘴巴。
在少年时代,他究竟干了多少荒唐事,自己心知肚明。
慕容秋荻也不想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你与燕十三之战,定的是哪天?”
——无论他们闹成什么样,慕容秋荻毕竟是孩子的母亲,如果自己不幸战死,孩子总得有个地方祭拜。
谢晓峰没开口,只把挑战书送过去。
慕容秋荻看了一遍,点点头。
“江桥下,枫林中,嗯,倒是个好地方,谁死了都不会留下遗憾。祝你好运,再见。”
她说完便走,毫不迟疑。
谢晓峰在后面握着拳,涩声道:“小,小狄去了何处?”
“我也不知道,如果你能侥幸活下来,不妨自己去找。这孩子可怜得很,无非是断肠人在天涯。”
断肠人,在天涯?
脚步声已经远去。
谢晓峰还站在那里,他的双肩莫名颤抖,终于控制不住情绪,眼泪大颗大颗地向下垂落。
……
同样在这个夜晚。
一行人从水路摸到了绵阳。
这些人大概有三十多个,全是太阳穴高高鼓起的汉子。
他们行动敏捷,走路飞快,身后都背着一口沉重的铁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