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伯虽然在流泪,但脸上并没有表情。
这种没有表情的表情,其实却压抑得可怕,同时也更痛苦。
陈盛保持缄默。
他只希望出事的不是孙剑。
孙少爷或许不够聪明,但绝对是难得的好朋友,为了兄弟二字,他甚至可以付出生命。像这样的人,也许一生都碰不到一个。
孙玉伯看看陈盛:“你可能会好奇,我为何如此失态。”
陈盛点头。
他递过来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面的信息很简短,只有九个字,——易潜龙被刺,确认亡故。
易潜龙?
陈盛终于明白了。
孙玉伯是从一个小山村走出来的,出身平平无奇,既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钱,他能混到如今的地位,当然离不开朋友们的帮助。
经历过无数次腥风血雨,他的老朋友基本都陨落了。
这位易潜龙,就是最后一个。
如果说陆漫天相当于孙玉伯的“左膀”,那么易潜龙就相当于“右臂”,而且分量要重得多。
易潜龙此人精通水性,组建了规模庞大的船帮,近些年他的势力越来越壮大,已经成为长江流域的霸主,源源不断的为孙家提供人手和钱财。
易潜龙突然被刺,意味着孙玉伯失去了最强悍的助力。
同时,也失去了最后的战友。
对于孙玉伯而言,这种打击不可谓不沉重。
陈盛能够理解他的心情,老朋友们纷纷凋落,他现在变成了“孤家寡人”,难免会感到伤怀。
不过万幸的是,好在孙剑安然无恙。
陈盛松了口气:“岳父可知什么人做的?”
孙玉伯道:“目前还不清楚,但应该是十二飞鹏帮,此事出得未免太凑巧,很符合万鹏王的个性。”
万鹏王什么个性?
手段凶残,睚眦必报!
陈盛道:“那刺客可曾抓住?”
孙玉伯摇头:“刺客已经遁走,并没有被擒获,我只听闻他精于用剑,可能是一位专业的杀手。”
陈盛的眼睛动了动。
专业的杀手?
这该不会和快活林有关系吧!
孙玉伯问道:“你现在过来找我,难道又出了事情?”
陈盛就将虎组的遭遇说了一遍。
孙玉伯默然良久,脸上无悲无喜,但眼神却变得很冷。
“虎组的事情,说明除了陆漫天之外,家里还有别的内鬼,此人或许就是他的党羽。”
陈盛同意。
孙玉伯道:“你继续追查下去,别的先不要轻举妄动。”
“是。”
孙玉伯挥挥手,似乎有些疲倦。
陈盛便退了出去。
他心里明白,孙玉伯其实跟万鹏王一样,都是同一种人,断然不会忍气吞声的,下面的报复只会更加勐烈。
夜更深,外面起风了。
孙玉伯静静地听着风声,忽然低语道:“把韩棠叫过来。”
屋里好像没人,但阴影中却有个声音迅速道:“是!”
孙玉伯无论召唤什么人,那个人通常都来得很快,但这个叫“韩棠”的却不同。
直到第二天中午,他才慢慢走进公馆。
韩棠是个难以描述的人。
他穿着件普通的灰衣,年龄介乎于四十到五十岁之间。
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既不英俊,也不难看,你就算见过几回,也记不住他的样子。
韩棠一进来,就跪了下去。
他跪在孙玉伯的脚边,竟然垂着头,去亲吻他的脚尖。
这实在是一种罕见的礼节。
韩棠看着孙玉伯的眼神,只能用一个字形容:神!
他不像是他的朋友,更像是奴隶。
孙玉伯坦然受之,并没有谦虚推辞,他的表现同样奇怪。因为老伯一向很少接受别人的大礼,属下们也都养成了习惯,最多只是鞠个躬。
孙玉伯澹澹道:“你这几年过得可好?”
韩棠道:“好。”
孙玉伯道:“最近还在养鱼?”
韩棠道:“养。”
孙玉伯道:“那女人呢?”
韩棠道:“我就算要找女人,也不必养着的,我从不信任女人。”
孙玉伯笑了。
韩棠第一次发出问题:“这次是谁?”
孙玉伯收敛笑容:“万鹏王。”
韩棠道:“哦。”
孙玉伯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韩棠道:“要么他死,要么我死,要么我们一块死。”
孙玉伯道:“好,那你去吧。”
韩棠磕了三个头,转身就走,没有多余的废话。
孙玉伯看着他的背影,脸上布满阴云,似乎想起了某些不愿回忆的日子。
他不愿见到韩棠,就是想与过去的黑暗划清界限。
只可惜,他没成功。
……
同一片天空下,快活林中,在隐秘的角落里,有一间小小的木屋。
年轻人醉得就像条死狗。
他已经醉得不能再醉,却还在喝酒。
辛辣的烈酒从坛子里快速流出,一半流在身上,一半流进嘴里,他整个人都是麻木的。
麻木且眩晕。
年轻人吐了。
在他吐得最厉害的时候,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来人推开门,露出了一张温柔的笑脸,和一条火红的长裙,是高寄萍。
高寄萍看见年轻人的样子,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孟星魂,你变了,你令我很失望。”
孟星魂醉眼朦胧,问道:“我哪里变了?”
高寄萍道:“从前的我远在十丈之外,你就会有所反应,而现在呢?你好像根本不知道我过来。”
孟星魂道:“哦,如果你不是大姐,可能已经死了三次。”
高寄萍又笑了,她慢慢走过去:“这次你做得不错。”
孟星魂道:“哪里不错?”
高寄萍道:“易潜龙是个很难杀的人,你却杀得干净利落,而且没有受伤。”
孟星魂看着她的笑脸,眼睛里有深深的痛苦和疲倦。
他并不喜欢杀人。
他不是何方,享受不了这种刺激。
他只觉得恶心。
但没有办法,他的性命是高大姐给的,他不能停,也不敢停,他欠高寄萍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头拉磨的驴,或许只有死亡,才能让他停下。
孟星魂道:“你找我干什么?又要杀人?”
高寄萍不说话,点点头。
孟星魂把手里的酒举起来,用酒水去冲击不断翻涌的呕吐感。
高寄萍道:“这就是生活,虽然我们很像勾栏里的女人,但也只能这么继续下去,因为我们要吃饭。”
“砰”的一声。
孟星魂将喝空的酒坛摔在墙角,摔得粉碎:“吃饭有别的方式,我会做菜,会打渔,为什么不能换个活法?”
高寄萍冷冷道:“你错了,对于我们而言,吃饭并没有别的方式,只有唯一的一种,也就是现在的这种。”
孟星魂陷入沉默。
高寄萍道:“你应该知道何方是怎么死的,死在谁的手里。”
孟星魂无神地眨着眼睛:“魏武。”
高寄萍道:“对,苏州魏武,这个人已经成了我们最大的威胁,所以非死不可。”
孟星魂道:“为什么让我去?”
高寄萍道:“石群在云南,叶翔在京城,我别无选择,只有让你去。”
孟星魂机械地点着头:“好。”
高寄萍道:“此次孙玉伯被万鹏王重创,损失了不少人马,所以他必定会重新招募的,你有很大的机会混进去,贴身刺杀小武。”
孟星魂道:“好。”
高寄萍道:“我给你半年时间,这是最长的一次,你不妨稳妥些,慢慢动手。”
孟星魂道:“好,你要我去,我便去。”
高寄萍嫣然道:“你看起来很累,最近一定没睡好。”
孟星魂道:“是。”
高寄萍道:“你一定找过许多女人,她们为什么不能让你睡好?”
孟星魂道:“不知道。”
高寄萍把手放在纽扣上,忽然有了一种动作:“或许,她们还不够成熟,没能学会让你放松……”
小木屋有窗。
屋里并不昏暗。
高寄萍整个人都在发光,她的腰很细,腿很长,看起来就像一位女神。
她在盯着他。
他也在盯着她。
孟星魂整个人都痴了,喉头发紧,心脏狂跳。
为了这一刻,他等了好久好久,他已经忘记过去,忘记罪恶,甚至忘了一切。
他连做梦都想拥有高寄萍。
高寄萍用梦幻般的声音说话,轻轻道:“小孟,你还等什么?”
“砰!”
孟星魂竟突然出手,一拳打在自己的脸上。
他就像发疯一样跑了出去,一边奔跑,一边流泪。
他心里渴望之极。
却不敢。
他不想用这种方式,去和一个姐姐般的人完成“交换”。
他永远也忘不了,在那个残酷的寒冬,有一双温暖的大手,给瑟缩在墙角的他半个馒头。
当时高寄萍的笑脸,已经在他的心里永远定格。
他不想破坏这张脸,更不想让自己变成禽兽……
高寄萍呆住了。
她仿佛被打了一耳光,面孔突然扭曲。
有些人很奇怪。
被侮辱反而不是侮辱,不被侮辱反而是一种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