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种难言的失重感,灵魂悠悠往下荡,从容而舒适,跌入温热的巢穴。
苏繁迷迷糊糊抬起眼皮,瞳孔刹那放大,觉得离奇。
冷清的图书馆没几个人,光线映亮空旷地板,一列列书架沉默屹立。角落靠窗的黄木桌,苏繁一个人趴那儿,茫然坐起。
他翻开修长白皙的手掌,用指甲掐手心,还挺疼。
不是梦?
念头闪过,记忆如电影镜头般翻涌出来。
如一场风暴,人生里的种种画面在脑海里重现,以他加完班后拖着疲惫身体,和衣伏倒在床上为起点,时间播转了箭头往后倒退,一切光景逆流——
回溯到十年前晚八点的这间大学图书馆。
一个网文里经常出现的梗词,浮现在苏繁的脑海里。
重生。
他挑了挑眉。
啧,辛苦打拼整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眼看把房买下来了,重生?
问过他意见没有?
书桌上是一本摊开的书,不幸被苏繁当作枕头垫,如今皱了两页。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苏繁差点没忍住笑出声,碾平皱页,合拢手上的《人间失格》。
大学时的自己的确如此,父母早逝,收养他的叔叔也家境贫苦,养成内向冷郁的性格,年岁不大,就爱看些丧文化。
就这郁郁寡欢的气质,居然还吸引到不少女生关注,只悔他那时候太年轻啊……
“苏……同学!”
伴随拖长的语调,微风从身后袭来,暗流沁人心扉的冷香。
几缕发丝飘入苏繁的眼角余光里,接着一只洁白的小臂伸过他的肩膀,啪,把一张海报拍在桌上。
“你上次展出的插画作品很厉害呀?要不要考虑一下加入咱们绘画社呢?”
少女的音色干净到透明,恍惚如深林上空的空灵之声,光听着就是种享受。
苏繁心里触动,偏头回望过去。对方趁时往后退了两步,长发在灯氛里泛着青泽。
鹅蛋脸,黑长发,一袭纯白提花的半裙,清丽得像唯美主义油画里的宁芙。
她含着笑,朦胧眸光里,藏起星点的神秘。
“洛清平?”
苏繁失神地出声。
他当然认识那宁芙般的少女,大学时期的初恋女友嘛,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羡煞过多少痴男怨女。
可既然是初恋,那多半没有好结局,苏繁和她也是如此。
大三的时候,洛清平要去国外深造。
两人脑子本就不搭路,一个外向一个内向,又经常闹矛盾,情分逐渐淡却,于是以出国事件为终点,在那之前分得很和平。
——苏繁收到她启程出国的消息,约定去机场咖啡厅做最后的正式告别,很俗套的,她乘坐的那班飞机失联了。
来不及的告别,如一座秋山的落叶,幽哀,惋惜。
懵懂爱情随风逝去,满山遗憾难以收捡。
而现在,邂逅时的场景再现,初恋俏生生立在眼前,音容笑貌那么鲜活。
冷香还似绕在鼻尖,一种难言的悄痒,轻刮在苏繁的心中,他难免悸动。
原来真的,重生了……?
苏繁深深的眼神挪动不开,使洛清平脸颊蓦然染上一丝红晕。
在美貌光环里成长的少女,自然具备丰富的应对经验,那些追求的,暗慕的,欲擒故纵的……早已阅过无数。
像苏繁这般深远又缅怀的凝视,还是头一次遇到,她怪不自在,怎么感觉像是被挂在墙上悼念?
不过,她的性格始终是落落大方,耐着脸红轻笑。
“苏同学?你眼睛要瞪出来咯……”
苏繁回过神来,面色如常,这点小小调侃还击不穿他久经社会油炸的脸皮。
目光落到桌上的海报,他拿起来看,是美术社的招新海报。
因为以前性格内向的原因,大一入学以来还没加入过任何社团,也舍不得那点入社费。
话说大学里会参加社团活动的才是少数吧?最多图新鲜报个名,没几周就懒得去了。
洛清平带着习惯性的笑容,曲下脖颈,凑到桌子的近前。
“咱们可以代表学校参加全市比赛哟,可能和那些特长生比不了,就算搬回一个参与奖也算履历嘛……”
“而且苏同学上次在「校园一角」活动中的展示作品,我看也不比专业班的差呢,去了说不定能拿到名次的!”
她说得兴致勃勃。
那应该两三周前的事了,雾州大学搞了一个什么学生艺术展,每个班都得出人参加。
苏繁是虽然是视觉传达设计专业,在画画上倒有几手,摸了张插画上去,得了二等奖。
然后就被同班的洛清平盯上,被她忽悠去美术社,展开一段青涩又笨拙的纠缠。
可这辈子苏繁不打算重蹈覆辙。
一是没有和洛清平再续前缘的念头,他又不想图洛清平身子,老早图过了。
现在多美好以后就多心烦,两人根本过不下去,苏繁心里这段感情的遗憾比洛清平本人更重,最多是在她深造回国的时候阻止一下。
二是那破美术社真是办着玩的,洛清平这任社长拉他纯为赚入社费。第二年洛清平就出国了,苏繁从此便再也没去过。
苏繁抬了她一眼,露出亲和又不失距离的微笑。
“不好意思啊洛同学,我在准备考研,时间很紧,抽不出空来参加社团。”
一句话堵死洛清平准备好的所有说辞。
她张了张小嘴,考研你在图书馆睡一下午?
明显是用来应付的理由,可人占在考研的制高点,总不能说,出来都是做美工有啥好考的吧。
“呜!”她从鼻腔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微弱声音,眼神不甘,快速瞥了眼苏繁手上的书。
意料之外地,洛清平并没有灰溜溜退去,而是近前一步,站到苏繁的桌角边。
前高后低的半裙荡漾,月牙似的小腿炫得人眼晕。
“诶,苏同学也看人间失格?”
故作惊讶的语气和棒读没有区别,她顿了几秒,艰难的组织起语言。
“嗯……这本书,据说很黑暗呢,字里行间都浮着颓丧呻吟,很少人能品味它最底层的精神世界。我总是想看又不敢看,苏同学能评论下这本书怎么样吗?”
只有两个人的图书馆,少女的演技略显浮夸。
苏繁反应了几秒,才用分外古怪的目光,将她仔细端详,开口道:
“生吃个人,我爽到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