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东晋以来,姑孰即是建康的西南藩篱,与之相比,石头城不过是一座要塞式的城池。
下船的时候,士卒牵出了几匹马,这是此次唯一带来的几匹战马,被挑选出的一队士卒跨上马背,根据陈凉的命令疾驰而去,准备探查周边情况。
南地士卒大多习水,一昼夜的乘船对他们影响不大,士卒们就地吃了一顿简单的干粮,接着便开始朝着姑孰城的方向前进。
本来在战时,盔甲大多是由辅兵背负,一旦准备迎战,辅兵才会把盔甲交给战兵,为的是保存体力。
但这次属于突袭,陈凉带出来的全都是战兵,每个人身上都有束甲丝绦,此刻全都放下,将其中的轻甲取出穿上。
因为仅是轻甲,而现在离姑孰的距离也很近了,因此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陈昕则是身着明光铠,此时的明光铠还没到唐朝将其完善的时候,下身防护力不足,但造型仍旧相当晃眼,在日光映射下熠熠生辉,一看就知道穿着它的人身份不凡。
“贤弟,你为何身着和普通士卒一样的甲?”
他看向身旁的陈凉,后者仅仅穿着一身普通轻甲,顶多能挡几下刀,陈昕想把自己的盔甲脱给陈凉,却被立刻拒绝。
“当与将士们同甘共苦。”
陈凉笑了笑,让陈昕多注意身后士卒的情况。
由于地势原因,姑孰城叛军着重注意的是他们的西边和南边,因为各处勤王军随时可能到来,万一这两处的藩镇起兵,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所在的姑孰城。
至于江水上游,那是建康的方向。
河南王攻破建康的消息早就传来,顺带着给守城的将领大肆封赏一番,为的是稳住这些人的心思,使得自己至少能保证退路和粮道畅通。
城外某处。
数十条满载的大船停泊在岸边,船边系着粗绳,另一头固定在岸边。
扛着粮袋的力夫络绎不绝,将仓库里的储粮尽数搬运到船上,队伍两边都有手持兵器的负责监视,防止有人监守自盗。
岸边上有三个穿着奢华的男子,都隐隐流露出暴发户的气息,言语间不吝对那群力夫的鄙夷之情。
其中有一个,是身形肥胖、面容猥琐的中年人,尽管如今才是十月,他早就披上了兽裘,捂得满头虚汗,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询问另外两人:
“刘先生,请问这次的粮食,那几位老爷究竟要不要卖到石头城?”
刘先生是个精瘦的汉子,脸上时常有一种狡黠的笑容隐藏在嘴角,也是显得猥琐。
他略略摇头:“这次的事,我也只是根据他们信上的要求来办,反正钱、粮都是老爷们的,咱就是一打杂的老奴,不过这事,王掌柜兴许知道几分。”
“嘿,我倒是知道点,只不过刘先生、潘当家,你们二位,你们且听着,可不能说出去。”
王掌柜接过话头来,看另外两人都点了点头,才继续讲道:“你们都知道,咱们后面的东家,可都是三吴之地的大族,只不过我以前还以为都是那些大族里的管家之类的人在操手这儿的生意,没想到,这次为了石头城求买粮的事,东家那边竟然一连写了三封书信来,不准我把粮食卖到那儿。”
“这可是为什么?”
潘当家擦着汗,觉得身上发热,心里发寒,他试探道:“那儿毕竟还是咱大梁的城池,没被叛贼夺了去,怎么东家反而要跟咱们梁军过不去?”
“诶,这话你也就在咱们面前说说,可别走漏了消息,让东家以为咱们不老实。”
听到这话,刘先生和潘当家都缩了缩脖子,后者赶忙笑道:“怎么会呢,您知道我嘴上没个把门的,就是喜欢瞎操心,可不,前些日子,有十几个贱民想要逃下船,我让人挑了他们的脚筋,用绳子吊在船后面,看着他们活生生喂了鱼。
怎么可能有人会走漏消息呢?”
“只不过,我以后得有些日子不敢吃这江里的东西了,”潘当家摆手笑道:“太脏,你们可不知道,喂鱼的时候,那江里得有多少家伙跳出来,在水里争着啃......”
另外两人听的毛骨悚然,刘先生在心里骂了句畜生,踢开脚下的石子,道:“让那些人赶快点,最好今天中午就离开这儿,我看那叛贼的主将也是个貔貅,一个只进不出的畜生,我攒了一两年的体己银钱,几乎都给他拿了去,真真倒霉。”
“万一他翻脸不认人,还是要过来抢了东西去,咱们可真是倒了血霉。”
“说的是。”
“我跟你,咱们去催催。”
等王掌柜和潘当家两人离开后,刘先生嘴角挂上一丝冷笑,他看向旁边的粮船,眼里忍不住流露出贪婪神色。
“哼,区区粮食,能卖几个钱,还费心费力,你们可不知道,我早就用这批粮食跟那叛贼的主将做了笔生意,换了好多活货。”
“这天底下,毕竟还是无本的买卖最赚钱啊……”
他叹息一声,从地上找到刚才那颗被踢开的石子,特意又捡起来,用力砸向一条粮船。
扑通一声,石子从船上弹开,落入水中,溅起的水花里,模糊了刘先生那张阴冷微笑的脸。
船板上,人们吵吵嚷嚷,而船舱里,则是隐隐传出阵阵声音。
人的哭喊声。
这笔买卖,别说是刚走开的那两个蠢货,就算是身后的东家,也不会知道。
呵,就算他们知道了,那又如何?
你们士族,不也是一样吃人么?
恰在此时,外面跑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汉子,他踉踉跄跄地跑到刘先生面前,哭喊道:
“主子,外面来了好多兵马,弟兄们都被砍杀了,您快逃吧!”
“什么?”刘先生还没从自己的幻想中清醒过来,他惘惘然看向远处,只见原本封闭的木寨门被猛然撞开,紧接着,大批身穿青色内衬的士卒就边喊杀声边扑了进来。
而在这些人的中间,昨晚刚见过一面的叛军主将,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与刘先生遥遥对视一眼,然后,他大笑道:
“刘先生,真是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