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点燃了上百根火把,照耀的整个城头如同白昼,换班的士卒在各处城墙巡逻,警惕地盯着远处的叛军大营。
尽管只是站在城头督战了大半天,但陈凉已经相当疲惫,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赶紧回将军府弄点吃的,再去好好睡一觉。
虽说城中粮食已经逐渐匮乏,但陈凉也没兴趣去装什么“同甘共苦”,每天两顿荤菜下酒,还是有这个条件的。
想到这里,他就不禁加快了脚步。
从城墙到将军府,是一大片民宅,陈凉刚在一队亲兵的保护下走上街,随即看见远处的一群人,乱哄哄地围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什么。
人,很多。
陈凉眯起眼睛,城外的叛军来攻城,他自然可以命令士卒毫不留情地还击。
可若是城中内乱,那就相当棘手了。
“让开,让开!”
辛枚和吕康带着几名亲兵喝退人群,这两人现在算是陈凉的门面,或许是经常打着龙骧将军的名头替陈凉四处跑腿的缘故,城里认识他们的人比认识陈凉这个正牌龙骧将军的人还多。
“是陈将军!”
陈凉循声望过去,只见十几名面露尴尬的兵卒中间,跪着一群百姓。
原本还乱哄哄的人群,看到陈凉过来以后,顿时安静下来。
在如今的石头城,虽说不是谁都看见过陈将军,但连陈凉都不清楚,自己已经在很多人心里,是等同于人间活佛的存在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叛军本就是蝗虫一般的存在,建康的惨状早就传到了这里,大部分人都明白,如果不是陈凉带兵在这里镇守着,那么,自己、或者是自己的亲人,早就成了俘虏、又或是城外乱葬岗的一具尸体。
更何况,陈凉下令开府库,允许百姓用劳动来交换粮食,在这些人眼中,已经是天大的仁慈。
提到南北朝,最应该被世人铭记的,不是什么世家风流、什么男欢女爱,而是应该先想想,在这人人欲问鼎江山的数百年乱世里,
多少百姓死于战乱、饥饿、瘟疫,走投无路的时候,卖儿鬻女,甚至是全家都死在路边,变成几具无名枯骨。
士族穷途末路的时候,尚可以一尺白绫了此残生,或者,饮一杯鸩酒,死前再叹一声:
“来世,不愿再生帝王家。”
现时的大部分百姓,真的就是但凡你能给他一条活路走,他都能像温顺的黄牛一样,继续老老实实活一辈子。
一群百姓看见陈凉,顿时对着陈凉磕头跪拜,他有些不知所措,让自己的亲兵上前把那些人拉起来。
自己则是沉下脸,喊来那些士卒,冷冷问道:“这儿是怎么回事?”
为首的那名士卒,尽管也和身边的同伴跪了下来,但脸上却流露出一种憋屈的神情。
“羊公子有命,自今日起,为了削减粮草消耗,减少了发放给城中百姓的粮食份额,就在刚才,这些百姓趁夜聚在粮仓面前,在小人看来,
他们想要去抢粮仓!”
听到这伙,陈凉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平时可以让自己显得宽厚善良一些,但粮仓,是守城的根本,城中五千多名梁军,现在肯老老实实听从他的命令,一是因为他已经获得几次较大的胜利,在这些人的心里建立起了一定的威望,
二,则是因为城池还有守住的希望。
大梁也至少太平了将近五十年,城中的守军脑子里还是愿意认大梁做正统,所以能当官兵,脑子坏了才会和叛贼去造反。
一旦这些人真的抢了粮仓,所引发的一系列反应,对陈凉来说,都是相当致命的。
自己侥幸占了一座城池,好不容易才收拢起一支军队,这将是自己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根本。
这些百姓,想要抢粮?
不用陈凉派人去喊,羊躭也很快来了,他看了一眼那些还跪着的百姓,抿抿嘴,对陈凉低声道:“削减口粮的命令,是我下的。”
两人对视片刻,陈凉忽然出手,狠狠一耳光甩在羊躭脸上,因为连日操劳,羊躭整个人直接被打的踉跄一步,坐倒在地上,狼狈不堪。
“我等,是大梁将士,镇守此城,护佑百姓,
本就是职责所在,我且问你,为什么要......”
然而,让陈凉出乎意料的是,原本安静跪着的那些百姓,此刻却喧哗起来,而其中声音最大的,陈凉听到之后,随即沉默不语。
为首的几个老人,脸上老泪纵横,苦苦哀求道:“陈将军,羊郎为我等小民日夜操劳,他实在没有过错啊!”
“我们只是听说城中要削减口粮,怕城中粮食不够,这才和一些乡邻商议,想要凑出些粮食,再送进府库里,先紧着守城将士们吃用。”
事情,很快就明了了。
这些人聚集起来,只是想要给守军送粮食。
陈凉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却又实打实地觉得有些荒谬。
自己对这些百姓又没做过什么好事,最多是按照自己心里的观念去做事,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羊躭的右脸红肿起来,他没有捂着伤口,而是站起来,对着地上那群百姓缓缓施礼,让周围的士卒把他们拉起来,接着,才说道:
“羊某年幼无知,做事有失考虑,城中库吏监守自盗,致使一批粮食失窃,但整体上并无大碍,请诸位,将粮食带回去吧。”
这件事,又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才把那些百姓劝回去,粮食也一并带走了。
陈凉看了看一脸平静的羊躭,叹了口气道:“一起喝几杯?”
“好。”
将军府里灯火通明,两人面前都摆着两个菜,一盆肉汤,士卒搬来几坛酒放在两人脚边,陈凉随即示意他们离开,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城中缺粮的事情,终究是捂不住的。”
陈凉缓缓道:“今天你找了这些人来当众演戏,让看到的人误以为只是丢了一批粮食,至少能忍受自己原本能到手的粮食减少。”
“只要给一点盼头,就能很好的糊弄他们。”羊躭没有顾忌脸上的伤肿,直接灌下一口酒,看看陈凉,忽然骂道:
“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很无耻了,没想到,你才是真的不当人子。”
“我那时候只是想着借题发挥,让你,在百姓和将士们的面前再装一装那道貌岸然的样子,本来以为,你也就是当众骂两句,
你这混账,你竟然敢真的打我!”
很多事情,早就在两人对视一眼的刹那就清楚了。
羊躭摇摇头,有些意兴阑珊:“虽然,今天看样子是把缺粮的事情掩盖住了,不至于城里出现恐慌,但我告诉你,那些人,并不是我安排的。”
两人一起沉默了片刻,陈凉撕开一坛酒的泥封:“也就过一天,是一天吧。
如果侯景真的死命攻城,到城破的那时候,我准你带着家人跑路。”
“那你呢?”
陈凉笑道:“我肯定带着南山营跑的比你更快。”
“混账。”
“呵呵。”
羊躭表面上还是平静,几杯酒下肚后,终于一边和陈凉碰碗,一边对着陈凉骂骂咧咧,骂他不是人,骂他伪君子,陈凉脸皮厚,也不在乎,毕竟之前那一巴掌,他是实实在在地打到了羊躭的脸上。
两人吃到半夜,彼此酩酊大醉,相互搀扶着走了出来,先是嚷嚷几句兄弟,然后又互相骂着粗话,忽然是两个在外面鬼混的男人形象。
羊躭是要回家休息的,陈凉将他一路送到门口,示意几名士卒带他回去。
“兄弟,我这就走了!”
到了家门口,羊躭摇摇晃晃地推开士卒的搀扶,自己轻轻敲门,等门打开后,意外看见自己的姐姐正站在门口。
“怎么这么晚回来?还一身酒臭味!”羊珂脸上微怒。
“嘿,姊,你怎么还不睡觉?”
清醒的时候,羊躭自然是怕自己姐姐怕的紧。
父亲羊侃时常外出游乐,老娘更喜欢自己的兄弟羊球,因此很多时候,都是身为姐姐的羊珂在带着两个弟弟。
但晚上才喝了那么多酒,羊躭的脑子也不大清醒了,看着姐姐的面孔,他嬉皮笑脸道:“姊,你长得真好看,
你说,
我给你说个媒怎么样?”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色微微发亮的时候,几名浑身染血的信骑冲进侯景的大营,将侯景吵醒。
他脸上还有几分疲倦,不过倒不是因为昨天的攻城。
起身前,他戏谑地拍了拍躺在身边的女人的臀部,浪花一颤,女人惊醒,看见侯景,随即眼里满是泪水。
那女人浑身赤裸,隐隐可见青白淤痕,她昨夜在侯景帐中留了一宿,做了什么,自然一目了然。
只不过,这女子原本也是建康中的一个世家女子,在侯景这,却如同玩物。
“蒋山大捷!”
信骑跪在地上,低头不敢看帐中的景象,他闷声道:“尚书王伟,提前侦获北边勤王军已到的消息,诱使勤王军前锋孤军深入,斩杀三千余人,只留少许活口,命我等前来告知王爷。”
“王伟?”
侯景穿衣的动作一顿,缓缓看向跪着的骑兵,疑惑道:“他,是怎么......不对,勤王军,已经到了?”
“尚书大人有言,勤王军只是前锋受挫,如今暂退,请您速速领军回援!尚书大人还说,等见面后,他会如实禀告您一切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