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少室山下。
此时正是旭日东升之时,光芒万道,好似火发,整个天地,一派斑斓异彩,少室山仿佛成了一座被“淹没”的孤岛。
少室山的山间道路上,两乘金光盖身,蜿蜒而上,真好似沐光而来。这马上乘者,自然就是顾朝辞与穆念慈了。
两人一路行来,就见少室山雄奇险峻,陡峭挺拔,诸峰簇拥起伏,如旌旗环围,似剑戟罗列,颇为壮观。山势虽然陡峭,但这山道却是八里长,甚是宽大的石阶,这工程规模宏伟,此为唐高宗李治临幸少林时所建,耗费人力物力之巨,实所罕见。
其时大金占领河南,已历百年,天下道观寺院,曾毁于战火者甚多,可少林以武自重,又背着禅宗祖庭名头,也不参与改朝换代之事,倒未受兵火之灾,独称完好。
两人不一会,便到了一座石亭前。
顾朝辞知道,这地方应该就是,少林寺中人,与一些不便进入少林寺的人,会面之地了。想着便将马匹拴在此地。
两人又拾阶而上,但见对面山上,五道瀑布飞珠溅玉,奔泻而下,煞是壮观,这便是少室山五乳蜂,已然能够望见少林寺了。
就见群峰环绕之地,庙宇横联一片,建筑宏伟,谁人见了,不说这禅宗祖庭气派之大,天下佛寺难有能及者。
两人望着连绵屋宇,出了一会神,在啧啧赞叹中,又缓步上山,直走到寺门外,一路上竟不见一个人影,两人颇觉奇怪。
来至寺门前,就见黄墙碧瓦,树木森森,寺门前竖着唐太宗李世民,御笔亲书的石碑,载着少林十三高僧,助他围攻洛阳王世充,并俘获其子王仁则的功绩。
只是年代久远,风蚀雨剥,碑上劲健飞动的字迹,大多已模糊不清。
庙门外有几名扫地小和尚,正在不时挥扫,寺内传来阵阵悠扬起伏的梵唱声。
顾朝辞知道今日来此,必然要得罪人,也不玩虚的了,遂直接朗声道:“武林后学顾朝辞,久慕少林威名,今日携妻特来拜山!”
他话声并不甚响,但声音沉远雄烈,势如海涛,远远送将出去,群山回响,风动云合,就连寺门外高悬的铜钟大鼓,受到话声激荡,竟也同时嗡嗡作响。
寺内的梵喝声,也是戛然而止。
几名扫地沙弥,见来了一对年轻男女,还想询问来人有何贵干,这还未等相询,就听此人如此说话。
他们虽然年轻,也知道所谓拜山的,基本都是来挑门的。
而且对方只一说话,铜钟都开始嗡嗡响了起来了,他们就是趴到铜钟跟前,大喊大叫,也没这能为。由此可见,来人有多厉害。
刚一转念,想起“顾朝辞”这個名字,立马对号入座了,顿时骇然变色,有人定力还强些,飞奔进寺禀报了。
殊不知他们却是多此一举。顾朝辞此声一出,莫说少林寺内,就是半个少室山,也震得嗡嗡作响。少林寺前院后院,自然到处都可听见。
此时的少林寺方丈心通大师,正与几位师弟,商量“辣手书生”现身洛阳,戕害数百人之事。忽听得寺外,顾朝辞语声远远送来,几人面面相觑,心想:“这辣手书生功力通神,果然深不可测!”
当然,与顾朝辞交过手的,三大首座心澄、心缘、心观诧异间,各自心头一凛:“他内力竟然又有精进!”
这时方丈心通双掌合十,口念“阿弥陀佛”,缓缓站起,轻声道:“众位师兄弟,此人这等内功修为,本寺无人能及,武学造诣必然非同小可,我等不肖,致使本寺势弱可欺!
如今事到临头,却也不能避而不见!
几位师弟,我等且去看看辣手书生,究竟是何等风采!”
“方丈师兄所言甚是,请!”
众僧长身站起,随同心通,一同出了大殿,径往寺门口而去。
顾朝辞说完话,就与穆念慈一直立于少林寺前,耐心等待。
只过片刻,就听得寺内十余座巨钟,一齐鸣了起来,“铛铛”之声,只震得群山皆应。不多时,便传来一阵步履声,各个脚步轻快。
突然寺门“吱”的一声,左右洞开,分左右走出,两行身穿灰袍的僧人,鱼贯而出,左边五十四人,右边五十四人,共一百零八人,合一百零八罗汉之数。
其后跟出来十八名僧人,灰袍罩着淡黄袈裟,年岁均较罗汉僧为大。
然后心通方丈身披大红袈裟,缓步而出,随后跟着十数位,身披金黄袈裟的老和尚,看起来都在五六十岁,俱是达摩院、戒律院、般若堂、罗汉堂中的长老高僧,心缘、心观、心澄三大首座也在其中。
稍隔片刻,又出来两个身穿大块格子僧袍的老僧。两人皱纹满面,白须飘飘,看起来足有八十,乃是少林苦字辈高僧。最后则又走出,百名少林俗家弟子,陈列两旁。
顾朝辞对其他人,也未在意,眼见这群老僧,观其走路姿势,沉劲端凝,都是武功深湛之辈。放在江湖上都是一流高手。心想:“少林寺如今式微,也只因没有绝顶高手坐镇,才被五绝掩盖光华。可毕竟传承久远,武学种类繁多,底蕴深厚,远非别派可比。倘若不与他们好好切磋一番,也非好汉!”
他既心有此想,见了少林寺这等阵势,虽有些许意外,却也泰然处之。
顾朝辞本拟让穆念慈在山下等候,可又一想,自己刚在河南杀了这么多人,此时此刻,哪里都没自己身边安全。少林寺胆子再大,也绝对不敢再对穆念慈动手了。
因为心澄心缘心观,岂能不对方丈言说穆念慈身份?而且那日洪七公出手救人,他们虽然未见面,可心中对那人,定然也有猜想。况且他们若真有这种不要脸的想法,那他也有办法应对。
心通与众僧一出寺门,也在打量二人。
眼见顾朝辞一身白衣,风姿湛然,穆念慈一身翠绿衫子,腰悬宝剑,青春貌美,英姿飒爽。罗汉堂首座心澄又在方丈耳边,低语了几句,说此女就是曾得九指神丐传艺的穆念慈。
至于顾朝辞他们,正式拜入洪七公门下之事,江湖上所知者不多。就连打狗棒,顾朝辞也一直在用布囊包裹,不显人前。少林信息再是灵通,现在也不知晓其中端倪。
心通闻言,微一颔首,心中了然。
众高僧都是见识广博之辈,只是从二人站姿,就知道穆念慈也只是身份非同小可,武功也就一般,但见了顾朝辞,众人不由对视一眼,各自心惊不已。
他们从对方说话声中,都听出顾朝辞内功修为极其深厚,可出来一看这人,除了长得英俊,其他又显得那么普通,尤其一双眸子不露光华,却隐然有一层温润晶莹之感,日光一照,可谓是灿然生辉。
少林一众高僧,自然知道其内功,已然臻至绝高之境,所以举止眼光,处处深藏不露。已然到了由实返虚,自真归朴之妙境。
如此年纪臻至这等高妙境界,这份修为,那也太了不起了。
本寺立派数百年,这等人物,也没出过几个啊!
众僧极为钦佩,也心下暗赞:“方丈果有先见之明!”
那日顾朝辞在浙北,大败少林三大首座及三座小罗汉阵,这等武功已令方丈及众位高僧等,大为震惊。
少林弟子繁盛,遍布江湖,虽闭寺经年以远祸全福,但江湖大小事情,无不俱悉。什么辣手书生,身怀九阴真经与易筋经,为此杀的江湖,腥风血雨云云,他们都是清楚。
昨日更是得闻,顾朝辞在洛阳城外的“绝天谷”大开杀戒,一次杀死二百余人,武功之高卓、心性之狠辣,简直耸人听闻。
他们也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心知顾朝辞威名远扬,心狠手辣,而且从种种事迹不难看出,他就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这种人既到了洛阳,焉能不来少林?
只是少林寺威名,本就大的震天响,立派以来,对来寺惹事扬名之事,早已屡见不鲜。是以在面子上,连寺僧日常功课也不稍辍。但心通方丈料想“辣手书生”必然来者不善,寺中加紧防范不说,又一并传下法旨,五百里以内的僧俗弟子,一律回寺听调。
而今听得顾朝辞传音拜山,心知今日少林寺面临荣辱盛衰的大关头,但估量自己和心澄、心缘、心观等人武功相若,未必能强于三人多少,若是依靠人数,一拥而上,那少林以后,也就不用在武林中立足了。
这才不得不请出,两位潜修已久的“苦”字辈高僧,出来押阵。
只是这二老能否制得住“辣手书生”,方丈与众位心字辈高僧,却也不是很托底。毕竟他们也不知,这二老武功到了何等地步。
可此时亲见顾朝辞本人,心里更加没底了,均知师叔武功再高,也绝非顾朝辞对手。
心通方丈与顾、穆二人相距三丈而停,心一动念,双手合十,口宣佛号道:“老衲心通,忝掌少林门户,久闻顾居士武功当世一绝,可惜缘悭一面。不曾想今日远途而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顾朝辞拱手笑道:“方丈谬赞了!
在下一点薄名,又何足道哉!今日又携妻不速而至,打扰大师清修,实是罪过。又惊动众位高僧,出寺相迎,哪能担当的起?”
心通见他说话有礼有节,心中一惊:“这人狂名震天,又如此谦逊,恐怕所谋者大啊!”他内心忧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俨然说道:“居士太过客气了,还请入寺奉茶一叙!”说着向旁一让,侧身伸手肃客。
顾朝辞还未表态,就听心通身后一位老僧喝道:“且慢。”
众僧循声一看,正是潜修已久的,上辈高僧苦相。
苦相上前两步,白眉一挑,冷冷道:“敝寺立派八百载,从无女流入寺,二位虽远来是客,也请恕敝寺不招待女客,以免坏了敝寺清名。”
他这话一出,不说顾朝辞与穆念慈心下不快,就连几位心字辈高僧,也是有些头疼,师叔这是要闹哪样?
女流入不入寺,我们从来都是分人的,这莫非你也不知道?
实则顾朝辞从未想过,进入少林寺,若他孤身一人,寺内寺外,对他殊无二致。但有穆念慈,若少林寺真的不要脸,来个全寺齐上,那想要来去自如,就不容易了。
但他进不进是一回事,让不让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顾朝辞眼见这人,就差明说要拒穆念慈进寺了,蓦然间狂态陡生,斜睨对方,见他须眉皆白,面色焦黄,长着一双吊角眼,目光锐利,显然内功大为不弱,脸上更是沟渠纵横,倘若赶上雨季,也会蓄下不少水。
幽幽道:“有一事在下尚未问明,这少林方丈究竟是心通大师,还是你这位不知名大师啊!”
苦相不假思索道:“老衲苦相,本寺方丈当然是心通师侄。”
顾朝辞见他面如其名,失笑道:“原来如此,苦相大师原是贵寺太上方丈了,真是失敬了。”说着拱了拱手。
他此语甚是恶毒,苦相登即明了,满是皱纹的黄脸,一瞬间便涨红如血,此语自是讥刺他擅自出言,驳斥方丈法谕了,身份凌驾方丈之上了。
少林寺规矩甚大,方丈就是一言九鼎,任你辈分高,武功强,也得俯首听命。
百年前,本寺有位扫地神僧,神威盖世,当世无敌,不也得依职司而行吗,更别说他了。
苦相自知其节,饶是他武功不凡,一时也被气得浑身微颤,但在众人面前,确实对方丈失了礼数,一时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心通方丈能居方丈之位,自非凡俗,听了顾朝辞这话,只合十淡然一笑道:“阿弥陀佛,顾居士出道未久,有些事似乎不尽清楚。苦相师叔乃本寺元老,经多见广,贫僧虽忝掌门户,许多事倒也常向师叔请教。”
苦相闻言,神色缓和,默然退后,再不言语。
但顾朝辞却是暗暗佩服,这心通不但给了本寺元老面子,还隐隐然说他年少不懂事,损了自己一把。
顾朝辞此来存心向少林威名挑战,虽有梁子未解,但多数出于心性使然,他少年得志,青年功成,自然想要建立不世之威,踩少林也只是第一步罢了。
但见心痛总是笑脸相向,城府甚深,较之那些暴脾气,可难斗多了。
毕竟今天少林要挑,还得占住理,直接无理取闹,也就没了意思,最主要人家一拥而上,这一阵不也得输吗!
他可没有自大到,一个人一次性,干倒少林寺一千人的地步。
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不由笑道:“贵寺不待女客,也真是天下奇闻。想当年武则天先是陪同唐高宗,称帝以后又在嵩山封禅,两次莅幸少林,在下倒未听说,她被拒之寺外啊?
贵寺莫非也如俗人一般,是以人之贵贱,而待人吧?”
顾朝辞实则也是信口胡诌,他哪里知道武则天来没来过少林寺。但李治肯定来过,武则天也曾来嵩山封禅,这两件事却很是确定。
而且这事相隔久远,过去了七百年,到底有没有,少林僧众,谁又能真正遍观本寺一切经历。
而苦相等人见他言之凿凿,又知自家山道确实是唐高宗来时,才开凿的,此事或许真有,也未可知,当下竟都有些尴尬。
心通笑道:“居士博古通今,老衲佩服。我佛慈悲,众法平等,众生如一,男女贵贱,一视同仁。先代本寺确有此规,不过为避免世人闲言而已。两位俱属武林人士,倒不需拘泥此例了。”
顾朝辞哈哈一笑道:“方丈大师,真有你的。在下到宝刹来,有三件小事要办。
原也不想进宝刹,只是看不惯,你们这重男轻女的清规戒律,才说了些闲话。”
心通微笑道:“多谢居士指点。本寺强分男女,的确显得小气了。不知哪三件小事,还望居士示下!”
顾朝辞凝视于他,点了点头很是郑重道:“其一,两个多月前,贵寺无相、无痛、无嗔三僧,与在下发生冲突,我一让再让,他们咄咄逼人,又是一拥而上,又是布阵围攻,他们师出有名,这些我都不生气。
但我手下留情,这无痛和尚,却对我使用棍中夾镖的阴毒招数,暗算于我!
要照我的脾性,本该将他当场处置,但素闻少林乃是天下武学之源,我就给了贵寺一个面子,放了他一马。
但我曾言道,要亲上少林以牙还牙!”
说着眼神一厉,寒光已然射向右侧一僧,正是那位无痛和尚,冷冷道:“无痛,你站将出来吧!”
众人见他颐指气使,仿佛少林方丈一般,无痛气的嘴唇直抖,双拳紧握,还未及答话。
这苦相听顾朝辞言语之中,竟然都是本派弟子的错了,忍不住勃然发作,怒声道:“顾朝辞,你这是摆明了颠倒黑白,恃强凌弱,以技压人。枉你身负如此盛名,所作所为居然与那泼皮无赖一般无二!”
顾朝辞登时气急,呵呵一笑道:“老秃驴,你若不服,便下场赐教!”
苦相身为苦字辈僧人,就是少林寺中辈分最高之人,方丈心通也对他礼敬有加,一见顾朝辞出言无礼,挑战于他,也自恃位尊,不待方丈出言,冷哼道:“领教了!”。
说着双臂一挥,僧袍一震,足尖用力,身子已然电射而出,右掌举起,提气运劲,朝顾朝辞凌空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