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翔站起身来,对赵云道:“将军请随我来。”
赵云心中牵挂天子所托,但到底觉得不宜在众军面前驳了于翔这个新任将军的面子,于是且随于翔而走,只等周围人少时,再辞别于翔。
前行到一处滑坡前,兵士渐少,赵云正欲开口,于翔指着一道痕迹道:“当日水势汹涌,将主在此处推了我一把,我因此得以幸免,将军自己却落于水中,只一刹那,便不见了。”
赵云道:“将军无须自责,只善养士卒,效忠天子,不负于将军相救之意。”
于翔手指水面,道:“以大水之势,顺水而去,乃一片长林,我想,将主或者仍然活着也未可知?”
赵云道:“莫非未曾遣了善水之士寻找吗?”
于翔道:“前后遣了数人去,都不曾回来。今日见将军有控筏之术,故请将军往前方一探。”
赵云略有些犹豫,于禁生死固然重要,但天子所托,更是大事。此时若是旁生枝节,万一有负天子所托,岂非有负君恩?
于翔见赵云沉默,又欲跪下,赵云连忙将他托起,同时在心中做出决定,认真对于翔道:“将军莫要如此,云今身负天子所托,不敢有所旁顾,便是勉强答应,也不过草草而探,未必于事有补。”
“今赵云先往寿春传天子令,待由寿春而回,赵云禀明天子,特来此为将军寻于将军下落,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于翔见赵云态度坚决,知道再劝也无济于事,只得殷勤叮嘱道:“还请将军万万以此事为念。”
赵云道:“将军放心,于将军为朝廷大将,岂有弃其生死于不顾之理。”
于翔送赵云而去,赵云别了一脸忧色的于翔,疾疾往寿春而行。一路行来,水面浮尸无数,临近黄昏,太阳西斜,凉风一起,偶尔长藁一下,不能立时拔出,水下的长藁尾端令人心底发寒的摩擦感直让人如在地狱之中。
又行了半个时辰,赵云眼见一片高地上有无数褴褛之人各执兵刃循声往来,乃把木筏贴了过去。
刚刚靠近,赵云不由童孔一缩,只见高地之上,散落四处的四肢和白骨随处可见,其中一人听得木筏靠岸的声音,只转过头来把赵云一望,忽然变得兴奋起来,摇动着方才还在嘴边啃食的手臂,冲赵云咧嘴一笑,露出满嘴通红的牙齿。
赵云看的头皮发麻,临近岸边之时,长藁对着岸上一撑,木筏又再度远离高地,倒不是赵云怕了这些人,实在是皇命在身,不愿节外生枝。
高地上的人眼见靠近的木筏再度远离,立时围拢过来,有十余人急不可耐的扔掉手中的各部位人体,衔了钢刀,跃入水中向赵云游来。
此情此景,赵云自然不会容这些人一窝蜂聚拢而来,对自己形成包围之势。他站在木筏之上,把木筏操纵的有如战马一般,闪转腾挪,直到长藁一次次精准的刺击将这些下水之人全部击杀在水里,尚无一人可以靠近木筏十步之内。
高地上的人见了,纷纷瞠目结舌,至此再无人敢于下水,赵云看了这些人一眼,也不多言,继续赶往寿春。
等到寿春高大的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中,赵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稍微有些紧张起来,虽然高顺说的斩钉截铁,但方才人相啃食的一幕仍然在赵云眼中挥之不去。
乱世之中,兵过之处,会惨烈到何种程度,赵云自然是知道的。他实在不希望进入寿春之后,入眼所及,乃是一片地狱景象。
赵云以筏入城,一路望皇宫所在前行,路过刘勓家门前,正遇见了徐披领了刘三石出门继续去其他家破门抢粮。
赵云远远望见徐披等人装束,见衣甲整齐,行止有度,全不似乱兵模样,终于微微放下心来。
“将军,有人来。”几乎是在赵云看见徐披等人的同时,负责警戒的徐披亲兵也望见了木筏上的赵云,当下出声提醒徐披道。
徐披把眼一瞧,做了个手势,亲卫立时架枪引弓,戒备的盯着赵云。
赵云倒也不以为忤,远远对着徐披道:“在下赵云,奉天子之命前来宣旨。”
“天子有旨意来了?”徐披在亲卫身后看见赵云除一根长藁外再无长物随身,乃推开亲卫,做了一个大大咧咧的样子,道:“如此还请使者入门宣旨。”
赵云将木筏停靠门前,自有亲卫上前拿了绳子把竹筏栓好,徐披迎上前来,把赵云请入门去。
两人当先而行,徐披在赵云耳边悄声道:“天使来此,不知陛下为何?”
赵云道:“稍后宣旨,将军自然知晓。”
徐披碰了个钉子,也不以为忤,摸了摸鼻子,道:“天使所言甚是,那不知陛下和左将军此刻可还安好?”
徐披略有一丝紧张的看着赵云,赵云道:“天子圣躬安,左将军亦无恙,中卫军伤亡亦微。”
徐披终于一笑,道:“若如此,徐披安心矣。”
赵云见徐披神情不似作伪,心中对徐披也生了一丝亲近,在宣旨之后,将圣旨递与徐披道:“来时左将军在陛下面前力陈将军足可约束部众,今见将军军容甚佳,可知左将军有识人之明亦。”
徐披好似完全没有受到方才碰了个钉子的影响,道:“此前陛下旨意未到,但徐某想陛下素来爱民,不愿见生灵涂炭,于是严加约束部众,只在粮尽之时入城取了些粮草。”
“如今陛下旨意到此,明令全军莫要轻言杀戮,祸乱法度,徐某自然唯陛下之命是从,请天使万勿放心。”
袁廷所言,不能确定,因此无论刘协在圣旨中还是此时赵云,都不曾将五日内大水自然退去,大军足可通行的消息传达给徐披。
赵云道:“将军如此,朝廷之福。”
徐披打了个哈哈,道:“本分,本分而已。天使远来辛苦,我这便令人治些酒菜,与天使接风洗尘。”
赵云拒绝道:“身负皇命,不敢耽搁,筏上尚有干粮,足可支回程用度。只有一事,当说与将军知道。”
赵云说得认真,徐披亦正色道:“天使请说。”
赵云道:“我来时见一处高地,其上多袁军兵士,人相竞食,不知其人缘何在彼。”
徐披听了,叹道:“前些日子守寿春的袁术军随袁廷出降,徐某受其降后便将其安置在侧,不想当日大水汹涌若斯,中卫军自保尚嫌困难,又如何能有余力顾及这些人等。等到水势稍缓一些,前锋部这些人都是旱鸭子暂且不说,遍寻城中,无一舟一船可用,因此天使所见,当是袁术军中侥存之人。”
“将军来时既然见了,也便见了,去时不妨绕开那处,以免多生枝节。”
赵云道:“将军放心,这些事云省得。未知将军可有奏表需云代为交予陛下。”
“自然是有的。”徐披从身边掏出一份他昨夜写就,本待交由高览送欲皇帝的奏表从怀中掏出,递给赵云道:“奏表在此,一路上便辛苦使者了。”
赵云收下奏表,对徐披道:“连日大水,将军若遇百姓挣扎,不妨救助一二。”
徐披面不改色,诚恳道:“天使放心,徐披省得。”
于是赵云出门撑开木筏,仍由原路返回,眼见赵云走得远了,徐披对着一众亲卫道:“都听见没,天子特意来旨不许仗兵锋之利残民以逞,一个个给我小心点,”
一众士卒领命之余,郭勒问徐披道:“将军方才天使所言,我等要去做吗?”
徐披纳闷的看了这人一眼,问道:“方才天使所言何事?”
郭勒道:“天使不是说让我们若是遇到百姓挣扎,救助一二吗?”
徐披看着郭勒冷冷一笑,道:“我以前怎么不曾发现,军中还有你这么个菩萨心肠。”
周围士卒大笑,郭勒受窘,徐披抬了抬手制止了士卒的哄笑,而后认真对郭勒道:“为将者,不敢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天子明旨之外,有使者私相授受,此或者皇帝私意有蹀躞处,不愿明宣于众,或者使者本是近臣,对上意私加揣摩…”
“但无论哪一种,你只做不知,踏踏实实做了明旨上的事,如今圣天子在位,如此便自可安得富贵,何需冒险迎奉使者之言?”
“更何况…”徐披神色转厉,看着赵云离去的方向不屑道:“一军之将邀买民心,便是一时得了天子青眼,也必然埋下猜忌,祸根深重,你自己挖土做坟,日后他人想要杀你,只需一首童谣,几句谶言,便是抄家灭族之祸。”
说完,徐披看着郭勒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情,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道:“一路行去,若是遇了个小娇娘,本将做主,许你把她救了。”
郭勒羞得满脸通红,讷讷不能言语,军中其他士卒纷纷起哄道:“将军,那我等呢?”
徐披把脸一肃,骂道:“你们这些厮鸟,没一个知足的,这等大宅中的财物,本将尽都许了你们,到时再加上朝廷赏赐,说不得已足够在许都置办上一份家业的,到时男儿有业,又是天子亲军,难道还娶不到妻妾吗?”
被徐披骂了,众人反而笑的更快活了,一行人就这样再次从刘勓府中出发,向下一户而去。
众人涉水,郭勒忽然“意”了一声,徐披瞪了他一眼,道:“莫要作妖,好好走路。”
郭勒正待说话,被徐披呵斥之下,遂沉默下去,徐披领着众兵来到了另一处大宅前。
还未到宅前,只见大门早已打开,有数人站在水中,正等候徐披。
见了徐披,几人迎上前来,当先一人年过半百,长髯飘飘,阔口长鼻,上前见礼道:“劳动将军虎躯,易胜罪该万死。”
徐披骑在马上,也不说话,只是用鞭梢一指易胜,道:“有话不妨直说。”
易胜递来一封竹简,道:“家中粮食积蓄都在此处了,将军欲取多少,易胜自当令人配合,只盼望将军念着易胜不曾抗拒将军虎威,为家中留些口粮。”
徐披接了竹简,也不去看,只是问易胜道:“家中有人能做船造舟吗?”
易胜道:“好叫将军知道,如今水势渐小,舟船一旦搁浅,便几同无用,将军若只为运粮,不妨以竹排为用,轻便好用。”
徐披看了一眼天色,道:“此时天色已晚,本将便宿在这里了,你去准备些房间给众将士。”
易胜道:“早已备下了,将军率雷霆之军,令寿春复归汉家治下,此不世之功,能下榻此处,乃是小人的荣幸。”
徐披点头,一众人入了宅院,安顿好之后,易胜令人送来酒菜饭食,徐披坐在房中,面对面前热腾腾又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徐披令人喊来易胜,从怀中取出干粮,就这么当着易胜的面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易胜赔笑道:“将军何以疑小人至此?”
徐披把快子向易胜一递,道:“你吃。”
易胜毫不抗拒,接过快子,向徐披告了个罪,把每样菜都搅拌一番,一一取用后对徐披道:“如此,将军尚疑小人否?”
徐披哈哈一笑,道:“众将士处你亦曾备下饭食,不妨将族人喊出,把那些饭食当着本将的面一一吃了。”
易胜施了一礼,道:“将军有命,小人何敢不从?”
于是易氏族人纷纷出来,也不见避讳嫌弃,直接在奉给众军的饭食中取用后,当着徐披之面大快朵颐。
徐披随意走到几人面前,拿起手来察看,这些人也不反抗,任由徐披施为。徐披连看了十余双手,回到易胜面前,道:“不愧是大族之中拿笔杆子的读书人,一个个细皮嫩肉的紧,完全不似本将这等粗人。”
易胜赔笑,徐披吩咐亲卫道:“让儿郎们吃喝吧,等下若是有人吃的太饱而生事,你等不要留情。”
亲卫应命,徐披与易胜回到房中,把郭勒唤进来,指着满桌酒菜道:“拿去分给儿郎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