郧县东门。
“听说这些都是从武昌府运来的粮食......”
“是呀!”
“迁移来了许多流民,我还担心他们占用了我们的粮食,如今好了,有了这些粮,我这心中就不慌了,张县令真是个能干的好官呀!”
东门门洞前的道路两旁,早已有衙役在两旁警戒,让装着粮食的独轮车有序的进城。
而在道路两旁,无法进城的百姓,却丝毫不显急躁,相反他们看着这些粮车都是满脸笑意的谈论着,心中对自家的县令老爷充满感激。
灾荒年头,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这个朴素的道理,他们这些平头百姓都懂。
“辛苦诸位了,再加把劲,将粮食运到粮仓后,我向县令给诸位请赏。”李达站在一旁高声吆喝道。
自从上次张昭与叶斐然达成初步的共识后,粮食换药材与动物皮革的生意便很快敲定了。
而作为生意的具体经手人,李达第一次离开郧县前往武昌府,可谓大长见识,如今成功将第一批粮食运回郧县,他虽然有些疲惫却浑身充满干劲,毕竟商行天下是他从小的梦想。
“吁”
张昭一拉缰绳,让马堪堪停住,望着东门前忙碌的景象与高声吆喝的李达转头笑着对身旁的杨锋道“赶巧了,我们从青木寨返回便遇到李达运粮回来了。”
“是呀!他这次办成了这笔生意,又得自得许多时日了。”杨锋在马上笑道。
“这一路奔波,功劳与苦劳都有了,让他显摆一下又何妨,走,我们瞧瞧他去。”张昭失笑道。
随即张昭与杨锋等人便下了马来,一行人向东门走去。
“阿昭,阿昭......”李达瞧见了走近的张昭不由高兴的挥手高声道“我把粮食运回来了。”
张昭加快脚步,待走到李达面前,先是细细打量他一番,见他脸色略有憔悴,人却还是很精神,不由放下心来,拍了拍李达的肩旁,笑道“好样的,我就知道这生意上的事交给你准没错,这次办得漂亮。”
李达听了张昭的夸奖,脸上的笑意愈盛,兴致勃勃道“以前困在郧县一县之地乃是坐井观天,这次前往武昌府,我真是大长见识了......”
“打住,一会回城,你再细细给我们讲讲。”张昭笑道。
李达连忙颔首不及。
张昭环视一周,迟疑问道“叶斐然这次没来郧县吗?”
“他是和我一起返程的,只是中途收到消息,前往襄阳了。”李达徐徐说道。
“喔!”
“知道是因为什么吗?”张昭皱眉问道。
“算算时间,李胡子造反称王的塘报已经到了京师,朝廷选定南下平叛之人后,会在襄阳驻扎,到时候,湖广巡抚等官员都得前往襄阳拜见,叶斐然与湖广巡抚吴琛是姻亲,他受命前往襄阳城,替吴巡抚打前站,所以在中途便与我分开了。”李达笑着解释道。
张昭闻言心中一动,他若没记错的话,此次南下平叛的便是都察院右都御史项忠,而此人一直到西厂厂督汪太监崛起前,都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之后更是做到六部之一的兵部尚书,是个值得抱的粗腿。
“哎!不知因为我的穿越,历史的进程是否有变,本次平叛的人还是不是项忠呢?”张昭心中暗想道。
“阿昭,你们出城干什么去了?”李达留意到张昭身后的马顺与刘一山都是生面孔,他之前没有见过,不由好奇问道。
“我们去了青木寨,走,进城,我给你接风洗尘,我们一边吃一边说。”张昭这才想起还得将会盟一事与自己父亲详细谈谈,便按下心中的思绪,一行人向城中走去。
.......
与此同时。
北京,紫禁城,文华殿。
时入腊月,北京城的天气越发贼冷,尤其昨夜的一场雪,让今日前来文华殿参加小朝会的中枢大员更觉寒冷了几分。
文华殿在左顺门之东,离内阁最近,沿会极门侧砖道前行不过数百步,即是文华殿的正门文华门。
大明朝的三个内阁阁臣与七卿(六部尚书与都察院都御史)正向文华门徐徐走来。
“咳咳......”
一阵咳嗦声传来,首辅彭时用手紧了紧脖子上的白狐皮围脖,想将翻过燕山山脉吹来的北方寒风挡在身外。
“首辅,你得好好保重身体呀!”同为阁臣的万安急速上前几步搀扶起彭时的右手,满脸关切的说道“数省大旱,流民再起,河套的鞑靼又在犯边,内忧外患皆在你老一人肩上扛着,为了皇上,为了大明江山,你也得保重身体呀!”
落后两人一步的商辂,瞧了万安一眼,眼中的讥讽稍纵即逝,待看向彭时时眼中的担忧之色难以掩饰。
“循吉(万安字循吉)劳你担心了,我这是老毛病了,自去年起我便上书乞骸骨了,怎奈皇上不允,国事艰难,我等也只好尽力为之了。”彭时轻轻拍了拍万安扶着自己的手,对于自己这个同僚兼同年的殷勤心中不以为意,面带微笑说道。
彭时与万安,两人同是正统十三年进士及第,不同的是彭时乃是那一科的状元,而且仕途更加顺遂。
他在次年即正统十四年便入阁参与机务,经历正统,景泰,天顺,直到成化四年继任为首辅。
至于万安,这个四川眉州人,苏东坡的后辈老乡,他先是巴结宦官李永昌的养子、同榜进士李泰,李泰年龄比万安小十二岁,万安为了仕途,以兄事之,得其欢心,结交内宦,得以屡次升迁。
待万贵妃宠冠后宫,他又献殷勤,自称子侄,得以在成化五年入阁参与机务。
因为万安此种行径,颇为士林清议鄙夷,在外名声向来不好。
“皇上这是信重首辅,才不许你辞官,如今风云激荡,大明朝正需要你这个定海神针,我等同僚也需要你的带领,方能安心办事呀!”万安一脸诚恳说道。
“你我只需同心协力,共克时艰!”彭时闻言笑呵呵的偏头看了一眼紧紧跟随在身后的众人,率先一步迈过文华门径直向文华殿而去。
待众人来到文华殿前,立刻便有数位小黄门上前,接过彭时等人脱下的白狐皮围脖与袖筒。
“吱呀”一声,大门被推开,以彭时为首的众人便缓缓进入了文华殿。
待入殿来,众人首先感到一股暖流迎面而来,待看去,才发现殿中放置了两个白云铜大火盆,火盆里堆满了寸长银炭,正烧的红彤彤。
又是一声“吱呀”大殿的门便被重新关上,随着寒风被隔绝,今日的小朝会正是开始了。
......
待以首辅彭时为首的中枢大员行了一跪三叩首的常朝礼,分列两班侍立后,端坐上首的成化皇帝朱见深方慢条斯理的睁开了双眼。
年仅二十四岁的成化皇帝正值壮年,他长得白净儒雅,剑眉时常不经意间微微蹙起,似乎总有挥不去的愁绪萦绕心头。
这位有着“再锡名,三膺册,一为亲王,再正青宫”传奇经历的大明天子可谓命运多舛。
因为他那“叫门天子”的爹,他幼年饱受磨难,两为太子,十八岁方登基称帝,御宇天下已经六载。
朱见深环视了一眼殿中的诸臣,按下心中的不耐,缓缓开口道“开始议事吧!”
首辅彭时闻言瞧了端坐上首的皇帝一眼,见他脸色不好,略显憔悴,不由疑惑皇帝是因为昨晚纵欲过度(因他子嗣单薄)还是痴迷修道太勤,没有休息好。
彭时的思绪不由拉远,想这位成化皇帝初即位之时也曾振作一时。
他刷新朝政,革除天顺朝的弊病,又为忠心为国而含冤身死的于谦平反昭雪,罢宦官,出宫人,去佞幸,一时间朝政清平,大快人心。
可惜好景不长,皇帝的进取心日益消磨,开始耽于政务,崇佛道,进佞幸。
更让人担忧的是皇帝不爱召见阁臣,“廉远堂高,君门万里,上下否隔,朝政日非。”
此次若不是流民再起,就连京师首善之地,都能见到道旁白骨,而荆襄流民之乱已然不可止,情势危急,他们这些中枢大臣又岂能见到天颜。
想到此处,彭时不由叹了口气,收敛思绪,出列道:
“第一件事便是赈济灾民。”
“今年数省大旱,五谷不丰,民无食方四处迁移,更有甚者,在京师之地也有流民饿死于道途。”
彭时话落,朱见深不由皱了皱眉,看向户部尚书杨鼎道“户部怎么说?”
“回陛下,今年北直隶大旱,颗粒无收,而且如今已经十一月,运河结冰,南粮北调恐难实行,是故造成如今粮储不足,赈济无力。”杨鼎闻言出列道。
“朕记得不久前曾下旨发粜京通两仓官粮以济饥民,为何城中还是缺粮?”朱见深不悦道。
“官仓粟米发粜五十万石,流出的官粮多被奸贪之徒买去,然后囤积起来,高价售出,以致粮价虚高,城中百姓依旧无粮可买。”杨鼎叹气道。
“怀恩,令锦衣卫的官校与东厂的番役缉访,但有停积在家不依原定价数粜卖粮食者俱枷项示众,追米入官。”朱见深闻言脸色阴沉道。
站在御座之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连忙躬身应道“是,皇爷。”随即便再次如老僧入定般对殿中之事不闻不问。
“如今流民四起,荆襄之地,本就易生乱,湖广的塘报到了吗?”朱见深皱了皱眉继续问道。
“已到兵部。”兵部尚书白圭出列道“据报,刘通(号千斤)余部李胡子(李原)伪称太平王,已经连占南漳、房、内乡、渭南诸县,流民附者百万。”
“荆襄之地,地处四省交界处,川陵延蔓,环数千里,山深地广,易为屯聚,湖广一省难以镇压,是故湖广巡抚吴琛奏请朝廷早发大军征讨叛逆。”
白圭话落,一时殿中众人神色俱变。
因为就在六年前的成化元年,荆襄流民之乱曾让殿中众人印象深刻。
成化元年,河南西华人刘通(号千斤)、石龙(号和尚)在湖广房县发生暴动,“自称汉王,建元德胜,署置将军、元帅”。
当时继位不久的朱见深命抚宁伯朱永为总兵官,兵部尚书白圭提督军务,合湖广总兵官李震分三路率军进讨。
最终在成化二年,平定叛乱,刘通惨遭磔刑,余党多被清扫殆尽。
可谁曾想,仅仅过了四年,荆襄之地便风云再起。
“兵部对此有何对策?”朱见深默然良久方才问道。
“李胡子等人不识天数,妄自称王,实为可笑,想剿灭他们并不太困难。”白圭说道“如今困难的是荆襄之地实在特殊,地处四省交界,易为流民屯聚,流民衣食无着,居无定所,极为容易受人蛊惑与裹挟。”
“是故,此次朝廷必定需要遣人南下平乱,而且对于如何安置荆襄流民,朝廷需早做对策,方才能使得荆襄之地不至于屡平屡乱。”
“爱卿,言之有理。”朱见深闻言思忖片刻方微微颔首道。
“诸位以为谁人可南下平叛?”朱见深环视殿中众人后问道。
“臣愿往。”白圭应声道“六年前便是由臣平定荆襄流民之乱,可惜今日动乱又起,臣愿再次南下平定此乱。”
朱见深闻言抚摸颌下短须一时没有言语。
“臣认为不可。”商辂出列反对道。
“为何?”朱见深好奇问道。
“据平虏将军总兵官抚宁侯朱永奏:虏酋阿罗出潜据河套出没边境,而且虏酋孛罗又率穷寇作筏渡河,两者合流,贼势愈众。”商辂徐徐说道“白尚书身为兵部尚书掌全国兵事,自当坐镇京师,高屋建瓴,总揽全局,岂可南下平乱,只为一军之将,如此只会因小失大。”
白圭闻言看向商辂的目光意味难明。
“商卿的话有理。”朱见深颔首道。
“那依卿家之意,何人可担此重任?”朱见深看向商辂道。
“右都御史项忠可南下平乱”商辂徐徐说道“天顺年间,项忠任职陕西,当时西安水质多碱不能饮用,项忠组织人力开龙首渠及皂河,引水进城。又疏浚泾阳郑、白二渠,灌溉泾阳、三原、礼泉、高陵、临潼五县田地七万多顷。由此可知此人抚民有方。”
“成化四年,陕西开城土官满俊(满四)据石城(唐代吐蕃的石堡城)发动叛乱,自称“招贤王”,项忠督军经大小三百余战,终于攻克石城,讨平叛军,擒获满俊,由此可见其人知兵事。”
“如今的荆襄之乱,首先需剿灭李胡子等逆贼,其次需安抚百万流民,正需要项忠这样的人施为。”
商辂话罢,右都御史项忠连忙出列俯身道“臣愿南下平定荆襄流民之乱,以解君父之忧。”
“善”朱见深沉吟片刻后说道“命都察院右都御史项忠总督河南湖广荆襄军务征讨李胡子,望卿早日平定荆襄之乱。”
“臣遵旨。”项忠俯身应道。
“今日朝会到此为止。”朱见深见事情已了,便徐徐说道,随即便在众人的行礼声中下了御座,出了文华殿,上了步辇,径直向后宫而去。
......
随后殿中诸臣相继走出文华殿,在小黄门的服侍下穿好围脖与袖筒慢慢向文华门走去。
彭时,商洛与项忠三人走在最前。
“今日,多谢素庵(商辂号素庵)公举荐。”项忠边走边说道。
“举贤不避亲嘛!”商辂摆手道“而且你的能力有目共睹,虽然你我都是浙江人,但若你是个无能的,我也不会因私废公举荐你的。”
彭时插话道“素庵说的是正理,乔松(项忠号乔松)你即将南下,我有些话需要叮嘱你。”
“请首辅指教。”项忠恭敬道。
“你与白宗玉(白圭字宗玉)虽然是同年但是两人素来不和。”彭时徐徐说道“成化元年白宗玉平定荆襄后失之于宽,只是诛杀了首恶,毁坏了作乱者的居所后,便草草了事回朝,方才有了今日的荆襄之乱再起。”
“而你杀伐果断,我是丝毫不担心你能否平定此乱的”彭时盯着项忠道“但是我担心你因为白宗玉的原因而矫枉过正,失之于严,镇压有余而抚民不足,天地不仁,不降甘露,于流民何辜?
在允许的情况下,还是要尽量少些杀戮,这样对你的清誉也是有好处的,不然纵使你平叛有功,也难逃朝中科道言官的参奏。”
“谢首辅提醒。”项忠感激道。
与此同时。
“哎!”
“南人势大,北人势弱,徒呼奈何!”走在最后面的白圭瞧了一眼前方的彭时三人后对身旁的杨鼎感叹道“商辂阻我南下建功,难道真的完全出于公心吗?”
“如今朝堂,内阁三人,彭时乃是江西吉安人,商辂乃是浙江严州人,万安乃是四川眉州人,全是南方人。”
(所谓“南人、北人,即指其籍贯分属南方省份、北方省份的朝廷官员。
明代的‘南’,主要指南直隶、江西、浙江、福建、广东等地;而‘北’则主要是指北直隶、山东、山西、陕西、河南等地。”
简而言之,明代“习惯上以长江为界,划分为南方和北方。)
“而去年,作为外朝之首的吏部尚书也从北人出身的李秉(山东曹县人)换成了南人出身的姚夔(浙江严州人,商辂的同乡)”说到此处白圭不由叹了口气。
“所谓盛极而衰,谁又知这朝中日后会如何呢?宗玉莫要灰心,我们还是静观局势,以待将来吧!”杨鼎(陕西人,北人出身)看着白圭(北直隶真定人,北人出身)宽慰道。
“也只能如此了。”白圭微微颔首,两人携手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