郧阳府城东。
当张昭抵达时,前来给大宗师送行的人群早已聚集一起,耿裕与府学教授交代几句后便看见姗姗来迟的张昭不由会心一笑。
“你的八股文我看过了,十分的不错。”耿裕招了招手让张昭走近些,随即笑着说道“如今你科试已过,我便在武昌府等你前来参见此次的秋闱。”
张昭在心中对眼前的耿裕也是颇为感激,如今两人师生名分已定,耿裕对他也颇为器重。
而凭借耿裕的家世,不说他本身的实力,就说其父前南京刑部尚书耿九畴留下的官场人脉便是不菲的资源,眼看着耿裕很快便会回京任职中枢,日后对于张昭的仕途可是不错的助力。
想到此处,张昭不由愈发恭敬道“学生能有今日,全凭大宗师提拔,学生铭感五内,今日暂别,学生不日便会前往武昌府,到时再去拜会大宗师。”
耿裕对张昭的态度十分的满意,闻言笑道“好,我那里随时欢迎你前来。”
耿裕说到此处,沉吟片刻,肃然道“你随我走走,我还有几句话需叮嘱你。”
张昭会意连忙跟上。
其余送行人虽然看见了,也只是感叹于张昭好运能得大宗师如此高看,却都远远避开各自闲聊,没有人不识趣的去探知耿裕与张昭所谈何事。
“你的本经是《春秋》对吧?”耿裕边走边说道。
“是”张昭应声道“《春秋》语言极为简练,然而几乎每个句子都暗含褒贬之意,其亦史亦经,学生读之常常发人深省,所以在五经中独选《春秋》为本经。”
耿裕闻言微微颔首,随即继续道“你既然熟读春秋,那我问你,三传同释春秋,有何不同?不要长篇大论,简而言之。”
张昭当然知道耿裕话中说言的“春秋三传”乃是左丘明的《春秋左氏传》,公羊高的《春秋公羊传》,谷梁赤的《春秋谷梁传》。
而《春秋》之所以有传,乃是因其文字过于简质,后人不易理解,所以诠释之作相继出现,对书中的记载进行解释和说明,故称之为“传”。
张昭思忖片刻后,方才道“左氏偏于事,文采斐然;公羊、榖梁偏于义,属辞谨严。”
耿裕闻言满意颔首,随即肃然道“你既然读通了,那你当知读《春秋》者,讲究的就是明三王之道、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用四个字概括就是’是非分明’。”
耿裕在最后“是非分明”四字上加重了语气,意味深长的看了张昭一眼。
张昭先是疑惑,随即想起之前,耿裕提点他不要过于深入南北之争,心中不由恍然,暗想道:
“谈了半天的《春秋》原来是在临行前再次敲打我一番,看来这朝中南北之争的水很深呀!不然也不会让耿裕这个即将回朝的人在他这个器重的学生面前不厌其烦的提点。”
张昭虽然心中感激耿裕的好心,但是对于日后的仕途,他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他深知凡是有大成就的人,莫不是有自己的一份信仰与坚持,不然官场如渊,如何能坚持到最后,登临绝顶,一窥首辅之尊。
张昭收敛思绪,没有多言,只是俯身一礼,应道“学生明白。”
至于他所明白的与耿裕所指的是否是一回事,那便不可为外人道了。
耿裕交代完此事,便不再赘言,两人重回人群,耿裕向众人颔首致意后,便径直踱步入了青罩软轿。
随即锣鼓再响,大宗师的仪仗渐渐离郧阳府而去。
张昭收回看向仪仗队的目光,毅然转身回城径直向天香楼而去。
........
待张昭来到天香楼时,杨锋、李达、马顺、刘一山、姚冰五人都在二楼的雅间相候。
见到张昭到了,几人都起身相迎。
“阿昭,送走了大宗师了。”李达移开了椅子,让张昭在上首坐,笑着道“我们都等你来了才好上菜了。”
张昭笑着入座,其余人这才相继坐好。
“是呀!大宗师离开,作为学生的我自然是要去送一送的。”张昭环视众人道。
“理当如此。”姚冰之前便是童生,对此他是十分理解的,只是他的际遇坎坷,做过流民,被裹挟着进了匪窝,如今也歇了仕途之心,只准备跟着张昭能有个安身立民之所。
张昭瞧了姚冰一眼,见他气色比起以前好多了,由于之前的经历,倒是显得更加深邃沉稳了几分。
此次聚会,张昭喊上他,便也是存了将其收为己用的心思,姚冰这人能读会算,日后做个清客还是可以的。
据张昭所知一个不俗的清客的标准是:能写得一笔好字,有点才情却不张扬,酒量一定得好,必要时也可以吟两首歪诗来凑趣,还要觑主人喜好,象棋、围棋、戏曲、马吊之类的都要会一点。
这些条件,姚冰马虎也能胜任,而张昭看中的是他历经磨难之后那份沉淀下来的心境,日后他入朝,府中一些简单文书,同僚之间的迎来送往,都需要一个知进退懂分寸的人替他处理。
他只需顾及那些大事即可,那种事必躬亲的处事方法,张昭认为是不可取的,不然凭借诸葛武侯之智不也积劳成疾,含恨病逝五丈原了。
“咄咄”一阵脚步声传来,随即众人便见天香楼的东家亲自上楼而来。
“张少爷,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呀!”天香楼的宋东家,年过四十,一副精明样,上得楼来,见到张昭不由谦卑笑道。
张昭只是微笑不语,李达便插话道“宋东家不要聒噪了,速速将你们店里的好菜好酒上来。”
宋东家闻言不以为意,笑着道“好酒好菜自然是有的,而且不久前,店里请了个荆州的厨子,一手荆州菜十分的地道,诸位要不要尝尝鲜。”
张昭闻言不由心中一动,他倒是记得,生在荆州江陵的张居正十分喜欢家乡的那道冬瓜鳖裙羹,不知今日能否尝到。
想到此处,张昭便问了出来。
宋东家闻言竖起大拇指,赞道“张少爷果真有见识,这道冬瓜鳖裙羹已经成了本店的招牌菜了。”
“此道菜是以鳖的裙边和嫩冬瓜一起煨制的一种汤,鳖裙软嫩,汤汁清纯,冬瓜清香,原汁原汤。”宋东家介绍道。
张昭闻言笑着颔首道“我曾在书中看过一段记载,据说北宋时期,宋仁宗召见江陵的张景时问道:’卿在江陵有何贵?’
张景说:’两岸绿杨遮虎渡,一湾芳草护龙洲’。
宋仁宗又问:’所食何物?’
张景说:’新粟米炊鱼子饭,嫩冬瓜煮鳖裙羹’。
由此可见,这’冬瓜鳖裙羹’早在北宋时,已成为脍炙人口的名菜了。”
其余人见张昭说得头头是道,不由食指大动,李达便笑道“既如此,那就给我们上这道菜,再加上一些荤素搭配着来。”
宋东家闻言大喜,便拱手一礼,下了楼去。
盏茶后,七大碗八大盘各色菜肴顷刻间摆了满满一桌,还有一壶四川的太白液。
张昭首先便见到摆在食桌中间的那道冬瓜鳖裙羹,见其汤汁清纯不由食指大动,吃了一口,便觉入口香滑,十分的可口。
随着时间推移,一壶四川的太白液渐渐见底,众人在推杯换盏间气氛愈发融洽,酒量不行的脸颊便绯红,双眼开始迷离。
刘一山饮了不少酒如今双眼迷离,看着张昭道“平定荆襄流民之乱后,各人都有功赏,我与马大哥成了百户,李大哥功劳更大,便是个千户,可最后他们都没有入职,只有我去了,我知道他们是要跟着阿昭你,但这样便显得我不够义气了。”
席间众人闻言不由神色各异。
张昭见状叹了口气,他知道刘一山这人天生神力,武力很强,一把鬼头大刀寻常人根本在他刀下走不了几招,但是他毕竟还年轻,不像张昭虽然年少却有个成熟的灵魂,这段时间因为此事,刘一山的心情显然不好受。
“在坐的诸位都是我亲近之人,杨锋与马顺的确是存着随我进京的打算”张昭看着刘一山诚恳道“但是你父亲让你入职郧阳卫做个百户,你不好反对,我是知道的。”
刘一山闻言眼眶一红,徐徐说道“我早就看出阿昭你是个有能为的,我也想跟着你进京长些见识的。只是我父亲他.......”
张昭闻言宽慰道“你父亲的选择也不算错,郧阳卫,虽然新立,但凭借你的武力,日后也能有所成就,而且你也不用离家太远。”
刘一山闻言嘴角嚅动了几下,环视了神色各异的众人,心中似乎有所决断,但是没有再多言。
因为此事,席间的气氛冷清了下来,众人便早早各自离开,张昭便也径直回了府衙。
回去的路上,他虽然有些遗憾没有将刘一山收为臂助,但是毕竟人各有志,凡是哪能都强求个完美了。
待回到府衙,张昭先去向张明远禀明了他科试已过,三日后便准备乘船东行到武昌府参加乡试。
张明远自然是大感欣慰,让张昭早点回蘅芜院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