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长府门房很尽职,似乎提前得到了招呼一般,连通告也没通告,就领着江廷玉、王和硕、陆兴韬三人走进府中。
不同于郭桓和魏国公府的是,这次门房没有带他仨去正中大堂,而是走向韩国公府后院。
曲径通幽,三绕五折,陆兴韬一路喋喋不休赞叹韩国公府建造得别出心裁,用的字词格外考究,都是些‘动摇风景丽,盖覆庭院深’‘柳丝搭在玉阑干,帘外潇潇微雨、做轻寒’这种前人说过的佳句。
他声音不算小,门房在一边竖着耳朵听,江廷玉心想怕不是陆兴韬指望一个门房能传达他的溢美之词给李善长听到,那未免也太天方夜谭了一些。
只见眼前陡然出现一座八角亭,沿在一池碧水旁,周围假山林立,山里传出丝竹之声悦耳至极,想来应是有人藏在山中操琴弄曲。
王和硕是听曲高手,听了一阵鼓掌叫好:
“这昆腔《西厢》还是要姑苏人唱,侬侬软软咿咿呀呀就是好听,韩国公好雅兴啊。”
亭子当中坐着两个人,在下着围棋,身子正对外的是一位细眉长髯老者,胡子眉毛都已是雪白,满脸写着和蔼两字,精气神却不输年轻人。
这人自然就是李善长,听到王和硕的评价,他乐呵呵坐起身子:
“这位是王和硕王大人吧,这对赏乐耳堪比关汉卿!
这个戏班子可是大有来路,拉弦之人是王实甫当初自用的弦师之后,曲子也由高人更改过,天底下可没有第二个这样的昆曲班子了。”
三位来客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鼎鼎大名的李善长,这个禄神仙一样的人物,举手间便可定一名才子的一生,出乎意料的有亲和力。
江廷玉悄悄打量了他几眼,李善长表面看起来确实和善,可双眸深处隐藏着的寒意,跟有一个人比较像。
朱元璋。
只不过朱元璋没有收敛那股寒意,时不时就会展露而出,更具龙仪,而李善长藏得很深很深,用周易的话说就是潜龙在渊。
难怪老朱想杀他,哪个皇帝会喜欢这样善于伪装的人。
另一个背对着的人没有回过身,正抚着额头思考棋局,江廷玉看不到他的长相,只觉得有些眼熟。
李善长笑眯眯对王和硕道:
“王大人,你看老夫这座宅子,如何?”
王和硕不爱读书,让他评个戏没问题,说园子就涉及知识盲区了。
一边陆兴韬及时凑了来,拱拱手道:
“韩国公府整体设计更为别具一格,虽处于应天闹市之中,却颇有王摩诘辋川别业之风。
有言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韩国公府这院宅不可谓不用心。”
李善长笑呵呵问道:
“什么大野,老夫不过就是应天的一头大野猪罢了。
这位是?”
陆兴韬昂首阔胸:
“鄙人陆兴韬,承圣赏识,在朝中任文待诏。”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就是一个九品的芝麻官,在陆兴韬嘴里能说得就好像是二品尚书一样。
李善长不由赞叹:
“文待诏就是文待诏,老夫这破草庐在你嘴里都说出花来。”
江廷玉在一旁没有说话,兀自欣赏周变景色,看李善长对王和硕颇为恭敬的样子,估计还不知道时文司其实是自己在操作,所以对自己冷落了。
这样也好,省得李善长把矛头指向自己,让王和硕在前面顶着,进退也方便一些。
可李善长还是把眼神转向了江廷玉:
“这位大人又怎么看?”
江廷玉回过眼神,微微一笑,谦让道:
“韩国公言重了,下官可受不起您称的大人。”
李善长眯眼看了看江廷玉,脸还是带着从容笑意:
“老夫辞官已有多年,现在不过是个国公虚名在头,朝堂之百官对于老夫来说,谁不是大人。”
江廷玉对李善长这个老狐狸起了莫名的好感,哈哈一笑,道:
“那既然韩国公如此想,晚辈就送八个字给韩国公府。”
“哪八个字?”
所有眼睛都看向了江廷玉,就连那个背对着的人也转过头来。
江廷玉才发现这孙子竟然是沈则立,难怪背影看着眼熟!
好家伙,第三大敌人竟然在和第一大敌人下棋。
对于沈则立,江廷玉是又爱又恨。
当初如果没有他,自己连朱元璋的面都见不到。
可当初又是因为他,让自己打了三十板子。
这事可还没翻篇呢,帮自己见到朱元璋是有功不假,大不了将来沈则立死了,江廷玉给他多烧一点纸钱。
挨了板子的过节不能就这么算了。
江廷玉顿了顿,嘴角勾起笑容:
“这八个字说出来和写出来的感觉可不一样。”
李善长也来了兴趣,道:
“来人呐,准备笔墨。”
江廷玉和沈则立对视着:
“晚辈向来听闻沈大人写得一手好字,只是不知道沈大人磨墨的功夫如何?”
沈则立一听,顿时皱眉怒道:
“你!”
江廷玉这一招不可谓不阴毒,相信以李善长的身份,不应该会这么恭敬得对待他们三个人。
事出不凡必有妖,李善长应该是有请求,才会如此礼遇。
既然沈则立在李善长家,那么沈则立做什么事都要看李善长脸色,江廷玉提出的要求决定权不在沈则立手,而在李善长手。
果不其然,李善长平生静气道:
“则立,不过是磨墨罢了,这有什么好急眼的。
当初皇打合肥时,老夫可是替刘基磨了整整七天的墨,我也没什么怨言。”
沈则立和李善长差不多是师徒关系,他这个佥都御史,大半都出自李善长手笔。
听到李善长这么说,沈则立忍气吞声,狠狠把棋子丢进棋娄中,瞪了江廷玉一眼,乖乖去磨墨了。
磨了一阵,砚台里头的磨差不多可以写下一篇《兰亭集序》,可江廷玉依旧坐在椅子不动。
沈则立压着火气:
“江廷玉,你写还是不写?”
李善长听到这个名字,抬了抬眉毛,没有多做声,显然他才知道江廷玉是江廷玉。
江廷玉‘啧’了一声,不满道:
“沈大人,下官这是在琢磨其中有一个字能不能更好,给韩国公的院子题字,这种事下官可不敢怠慢呐。
接着磨,磨得越多,那个字肯定想得越好。”
沈则立没有办法,只好闷着头磨墨,他不知是实诚,还是因为李善长在一旁盯着的缘故,每一下都用了死力,手掌心时不时传来抽搐前的搏跳,努力控制面部表情不那么龇牙咧嘴。
终于在李善长这尊老神仙也面露不耐烦之时,江廷玉才晃晃悠悠提起笔。
毛笔舔饱了墨汁,江廷玉深吸一口气。
让当朝四品官员磨了至少一炷香时间的墨,如果出来的句子只是循规蹈矩,那江廷玉可能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大纸不多久出现八个大字。
【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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