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晚间,
子时。
平凉城北的韩王王庄传来家贼偷粮通匪之事,王府管事朱正延随即与平凉卫指挥陈元昊派人出城捉拿,并最终杀尽贼人百五十。
却可惜,贼人知道事情败露,用火油点燃了所有粮食,火光耀天间,灰烬落入麦田,化为了青苗的养料。
对此,身居王城的朱亶嵴毫无感触,只是在朱正延禀告后赏赐对方一百两银子,以做剿贼嘉奖。
翌日正午,
李乘舟带着少数一行人跟着朱正延所派亲信于五个群牧群挑选马匹,又着实开了眼界。
群牧所的马匹多是体大协调,肌肉丰满的河曲马,李乘舟驱马而至,常有神骏的公马高高跃起厚实的前蹄,配合着毛色光亮的马背,居然叫火烧这匹向来跋扈的蒙古马老老实实。
“好马!”
李乘舟不由赞叹。
“小郎君好眼光,此马唤作追风,向来是本牧所的马王,被千户长钟爱,却也至今未曾降伏。”跟着同来的是一个老头,六十岁上下,马术极其了得,此时见李乘舟有了兴致,不由的出言解释,以免闹了误会。
“追风?”李乘舟笑了笑,好中二的名字。
“老丈,要我说,马儿不听话,就得骟了他,这样就老实了。”
李乘舟是王府总管亲自叫人带过来的买家,此时说话虽然亲和,但皆是调侃之词。老丈却不敢回答这种得罪自家千户的话语,于是只得转移话题道:“小郎君一千匹马儿都是从老汉这里挑选?”
“这里有多少马?”
“河曲马五千六百,蒙古马三千二百。”
“哦?没有别的!”
“呃!!倒是有毛驴大骡各两千头,耗牛却是小数,不足五百,小郎君想要?”
李乘舟稳了稳心神,抬头叹息道:“唉,不瞒老丈,家中养了不少闲汉,想着给他们弄些牲口回去耕地,不然白白养着,怪可惜的。”
“奥!”老头恍然大悟,却无意间好似看到了那年轻人吞咽口水的样子,觉得好生奇怪,不由提醒道:“那小郎君买些?趁着这般大的生意,想必也能便宜些不是?”
“哈!”李乘舟对着老头的好意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道:“先去别的群牧所瞧瞧,这些先留着,等银子够了,闲汉们在我家安生住下了,往后再来买罢!”
说罢,打马便去,留下老汉双手一摊,自言自语道:“这年头,闲汉也养,倒是个慷慨的小东家。”
又二日后,
李乘舟回到平凉城与朱正延之子郑世柯详细商议一些事宜后,便准备归去。
郑世柯也是朱家家奴,却还没有资格被王爷赐姓为朱,但有朱正延在,想来这丝毫不是什么问题。
李乘舟与周正奇微微拱手,郑世柯微微还手,双方交易愉快,谈话之间颇为亲近。
“诚郑兄父子二人相助,此番面对贼人,李某信心百倍,若将来有总得着李某的,定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李兄弟这话生份了,要晓得,如今江山不幸,我郑家为大明家臣,如今能做的,自然是尽力去做才是。”郑世柯生得极其俊朗,此刻说话,也带着一种天生的沙哑。
周正奇一直觉得自己面皮颇厚,但此时,面对着眼前两个走私犯,丝毫没有了骄傲的感觉。
“此一千两,乃是多谢郑公子的。”李乘舟郑重其事,对着面前的玉面郎君真诚说道:“郑兄虽见过了荣华富贵,但还请看在小弟的面皮上,收下罢!”
郑世柯看了看眼前的财物,心中舒畅,虽然如李乘舟所言,这等钱财虽不少,但也不是没有花过,但总归得,这是他打娘胎里第一次赚钱,不由得看着李乘舟越加顺眼起来。“哈哈哈!那……为兄就收下了?”
“郑兄快要莫说这话。”李乘舟遮掩一番,又叫人拿出一些银子道:“此二千两乃是感谢陈指挥使与其旗兵兄弟,兄弟身份低微,陈大人不愿见我,还请郑兄代为转送如何?”
“唉,陈指挥使也是的,不知道对李兄弟突然有什么意见。”郑世柯啧啧两声,也不再说,只是拍着胸脯保证道:“自是如此。”
待人离去,李乘舟清查一番,然后便准备出城追赶趁夜运离的粮食与马匹,却发现少了一个人。
“马汉儿呢?”
“团将,马副百将白日里见到一个相好的,叫我们先回,他要去打探些情况。”
“马汉儿,平凉城,相好的?”李乘舟闻言一怔,似乎是又想到了什么,随即一笑,喃喃自语道:“韩王府么?真是个胆大包天的主,但回去少不得一顿杀威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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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风高,平凉往来牛头山的路程只有不到百五十里,但由于山高且急,最是难走。
老鹳山山下。
黄四郎下马趴在地面上听了半饷,这才直起身子整理了身上陈旧旗兵甲胄指着地上的马蹄印记对身后被夜色笼罩的骑士说道:“回指挥使话,按马蹄声响,那厮们就在五里之外。”
陈元昊夹紧马腹向前,深吸一口气,似乎对黄四郎的本事深信不疑。但体型有些肥胖,顾盼之间有些气喘道:“我等世代驻守平凉饿得发慌………,那厮一来便是几万两银子眼睛都不眨的。但没事,甭管他银子粮草是怎么来的,今夜却要改姓了陈。”
“儿郎们,给老子裹上马蹄,杀他个血流成河。此战,敌人只有两百民兵和一些无用民夫!”陈元昊两百来斤,累得马儿吐血,并高高举起一柄华丽的宝剑颇为滑稽,却自以为威武霸气般说道:“若胜,全家连吃十顿饱饭………”
话音刚落,看不通透的夜色中出现声声无精打采的欢呼,算是响应了热血的,而待陈元昊长剑所向,顶盔掼甲的旗兵们陆陆续续的从黑暗中走出,犹如铁索一般相连,奔杀向前。
不多时,除却原地不动的陈正奇等亲卫,怕是足足五百余人。
老鹳山上,李乘舟静静的看着山下的追兵,嘴中冷笑,骂道:“呸,狗娘养的化生子,就晓得你不收老子钱,定然心术不正,活该被老子剐了。”
乱世之中,李乘舟做这么大的生意,自然不会只带两百人来。
相反的,他带来的足足有两千人,本来想着,若无事,便算是一场远距离的拉练。
但此时,这一趟,显然不能算拉练了事。
陈正奇不知道如何形容今夜的心情,卫所兵向来穷困,带人半路拦截这种事从他老子那里传承下来在他脑袋里生根已经快四十年了。
但甘肃穷困,哪里有让他实践本领的机会?
然而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当一个小小民团将领带着数万两真金白银来平凉做买卖的时候,他便是是这么想的。
机会,来了!!
但稍微可惜的是,此时的他已经拥有了年少时没有的满肚肥肠,却失去了年轻时带军冲锋的勇气。
虽然他从来没有冲锋陷阵过……
但这并不影响他的自我良好认知,直到他听见远方看不见的黑夜中,无数的喊杀之声伴随着无数火把响彻山谷。
他知道,那是他的旗兵先锋……
但他想,出问题了!
果然,随着前路的赵长郝永忠用屁股着火的马车冲向旗兵,然后便是群山之间摔下的石头让人头皮发麻。
最后,随着平凉卫某个旗兵点燃了成化年间制作的大型碗口铁铳。
“轰隆!!”
一声巨响,被李乘舟突袭击溃后,刘黑子嚣张皮带抽打的陈元昊闪亮登场。
“……投降呀,挨千刀的!
“哎呀!”
奶奶的,求求你们了,我是陈元昊,投降救我呀!”
“降呀!!”
陈元昊声嘶力竭,面容扭曲,竭力的想要维持自己世袭指挥使的形象。却被刘黑子还有孙寻一鞭子
接一鞭子的抽在肥肉上,实在是绷不住了,只得哭爹喊娘求饶告奶奶。
黄四郎觉得天塌下来了。
在今天之前,他黄四郎只是陕西平凉卫指挥使陈家养的一条吃不饱的忠实家犬,也就是将勇敢当成人生的明灯与信仰而化为一身不凡武艺的卫所老爷家的傻缺家丁,且从来都是主人家丢根骨头混个饥寒半饱便足够满足,并还能为之效死冲锋的忠诚本份人物……
但现在,
高高挂在天上的老爷痛哭流涕,并在自己部下为其留下鲜血死伤惨重后被两根手指粗的小皮鞭低下了向来高昂的脑袋。
“天呐,他还能战呀!”
他可是太祖皇帝钦点的世袭军户,是将蒙元驱逐出中华大地并将其杀的草原无名氏,天下唯明的英雄后代呀。
怎么今日,
今日怎么能败给区区民团?
“我还能战呀!”
黄四郎喉头发麻,却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的盯着那越加明显的身影,呐呐无言。
瞬时间,天塌地陷,那向来敬畏的卫指挥使也终于从黄家世代敬若神明的位置,突然仅仅变成了一个胆小怯弱的肥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