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花了很长的时间踏过深深的积雪回到村庄。一路上几乎没有人说话。娜娜苍白而疲惫,但她坚持自己走路,甚至努力搀扶着有些茫然的苏雅。伊恩只能默默地跟在后面。
他们在村庄的边缘,娜娜家附近遇到一队装备精良的士兵,在伊恩拔出剑之前,德利安认出了其中的两个人,制止了他。
那是国王的近卫队。他们奉命而来,却被迷雾和暴风雪所阻拦,直到现在才能进入村庄。
“我们奉命前来保护伊斯的家人,不惜任何代价。”在确认了所有人的身份之后,为首的迪兰直言。他身后士兵们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宛如雕像。
伊斯。这个亲昵的称呼证实了伊恩的猜测国王认识那条龙,甚至或许还很亲密。
只是,他不明白,如果他们是朋友国王为什么会允许他们活到现在?
如果是他,他会在白龙的双角被送到自己眼前时就把那些所谓的“英雄”砍成碎片。
他仍有许多疑问,此刻却只是沉默不语。无论以何种理由,他都是杀死“伊斯”的人之一是杀死娜娜的父亲的人之一。
甚至,是刺出致命一击的那一个。
女孩儿绝不会原谅他,他也不配被原谅。
他高大的身形佝偻下去,依蒂丝站在他身边,同样神情黯然。
但迪兰并没有多看他们一眼。他的视线温柔地落在娜娜身上,那女孩看起来疲惫得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于是他说:“如果有任何必须立刻让我知道的事,请告诉我,如果没有,先回酒馆休息吧,今晚你们是安全的。”
酒店的屋顶被掀翻了一半,好在迪兰带来的士兵似乎无所不能。他们飞快地修补了能修补的部分,又去接回藏在附近某个岩洞里的村民。
伊恩混在其中帮忙,倒也没人把他赶开。
那一晚,伊恩长久以来第一次陷入深沉无梦的睡眠。或许一切都尚未结束,或许明天他会面对一场无法逃避的审判,但终于,迷雾已散去。
第二天伊恩醒来时,只觉得那漫长的一天像是一场梦。他几乎以为自己再也醒不过来,然而睁开眼睛,又是新的一天。
他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一阵儿,听着从楼下传来的说话声,依稀能分辨出瑞德和迪兰的声音。作为一个显然不会受到欢迎的人,他想现在应该不是去加入他们的好时机。
然后他听见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拉赫拉姆!
战士从床上跳了起来。昨天他脑子里塞满了太多东西,以至于都忘了这个猎人还有克诺雷纳。
他在狭小的房间里转了好几圈,最终还是下定决定,猛地拉开房门。
依蒂丝就站在走廊上,微微低着头,脚跟在地面转来转去,纤细的背影看起来孤独又沮丧。
伊恩走过她身边,伸出手臂,轻轻搂了搂她的肩膀。
她也隐瞒了他许多事可她还在他身边。
这一刻,他对此只有满心感激。
他放开她,大步走下楼梯,而依蒂丝则默默跟在他身后。
谈话声在他们出现时骤然一停。伊恩一眼就看见了拉赫拉姆,猎人一头灰发剃了个精光,头上裹着绷带,架另一张椅子上的腿也是。
他伤得不轻,脸色也很难看,精神却似乎还不错。
“克诺雷纳死了。”他看着他们,直截了当地开口,“化成了一团黑雾就算还活着,恐怕那也已经不是他了。”
黑雾在迷宫中飘散时他已经精疲力尽,如果不是德利安和迪兰他们及时把他挖了出来,他大概也会死在那里。
伊恩失神片刻,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之后他们便不再理会他。依蒂丝扯了扯他的袖子,拉着他在离其他人最远的角落里坐下来。
片刻之后,拉尔文给他们端来了早餐,神情自若,仿佛他们仍是酒馆的客人。
紧捏住战士心脏的手似乎也在她淡淡的笑容里松开了一点,让他能够正常地呼吸。他飞快地多看了她一眼,却没敢开口,只是低头安静地吃着早餐,吃得前所未有地认真仔细。
即使心情低落,依蒂丝的嘴角也忍不住往上翘了翘。
另一边,男人们的谈话并没有因为他们的存在而遮遮掩掩。他们谈起又塌了许多地方的迷宫,瑞德强烈建议干脆将它彻底毁掉,拉赫拉姆却并不同意。
“德利安说那里面还困着许多不好收拾的东西,”他说,“何况,要毁掉它也不是那么容易,那可是矮人建造的。”
他把德利安拉出来,瑞德便悻悻地闭了嘴。
没过多久,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走了进来。伊恩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像小鹿般带着轻快的跳跃感的步伐,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瑞吉欧,那个他曾经在奥维恩那儿见过的年轻随从。
像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年轻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天生带翘的嘴角,褐色的圆眼睛,依然是一幅无忧无虑也完全无害的样子。
谁能想到这样的人会是国王的密探呢?
年轻人走到迪兰身边,弯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已经头发花白的中年骑士站起来,在伊恩和依蒂丝桌边站定。
“我们找到了一点东西。”他开口,语气说不上有多糟,却也绝对算不上友善,“埃德说你们或许会想看一看。”
一点。
当面对着如山般堆积的金币与宝石,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精美饰品、武器,或伊恩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东西,战士回味着这个词,心中五味杂陈。
他突然可以理解沃尔夫为什么会对白龙的宝藏如此痴迷这样的奇迹,哪怕只是看上一眼,也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
但埃德德利安,真正想要他们看的东西,确实只有“一点”。
那是枚水晶树叶,掉在坚硬的地面上,磕破了一角,曾经保护它的魔法已经消退,但它仍然断断续续地散发着微弱的温暖,仿佛奄奄一息的小动物最后的呼吸。
伊恩蹲在那里看了它好一会儿,默默把它捡了起来,握在手心。
他其实分不清这是克诺雷纳还是沃尔夫的那一个但他已经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被叫来。
关于沃尔夫的死,这大概就是答案。
他的确找到了宝藏,但这宝藏其实在多年前就已经被克诺雷纳和埃斯特尔藏在了另一个空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开启这个空间的“钥匙”,就是他们每人都拥有一个的水晶树叶。
埃德拿走了一片,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这里。
“他弄丢了这个,”他把那片水晶扔回给伊恩,“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没了它,试图离开时就会从不知哪里的空间裂缝掉下去。”
所以,那或许真的只是个意外。
然而这并不能让伊恩觉得好受一点。他默默地把水晶还给埃德,埃德却摇了摇头:“用不上了,五片水晶聚在一起,空间法术就会解除。”
伊恩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能说什么。
仿佛埃斯特尔也曾经希望过,有一天他们能一起站在这里,像一群真正的、单纯的冒险者,欣喜若狂地面对他们的战利品。
他到底在想什么?
伊恩觉得自己越来越无法理解,却又似乎一点点看得更加清楚。
他曾经仰慕甚至敬畏的那位精灵法师,实在复杂得难以形容。
可谁又不是呢?
“你早就知道吗?”他轻声问着坐在一个巨大的、嵌满了各色宝石的华丽箱子上的老人。
即使没再戴上那张“德利安”的面具,此刻的埃德也已经确确实实是个满脸皱纹的老人,虽然他看起来对此并不在意。
“知道什么?”他反问他,“知道宝藏在埃斯特尔手里?”
伊恩欲言又止。他想知道这个,他也想问更多。
“你长着那么大的个子,为什么却像个扭扭捏捏的小姑娘?”埃德毫不客气地评价,拍拍自己脚边的另一个小箱子,“坐下,你这么站着我仰得脖子痛。”
伊恩默默坐下,高大的身躯委委屈屈地缩成一团。
“宝藏。”埃德随手抓起一把金币,让它们从自己指间滑落,那叮叮咚咚的声音,对许多人对大多数人而言,大概都是世上最美妙的乐声。
“好东西,也是大麻烦。”他说,“我知道它在谁手上,我也指望它能把埃斯特尔逼出来。在他想要躲藏的时候,想要抓住他实在不怎么容易。”
“所以”伊恩喃喃。
“所以,弗里克得到了消息,然后想办法透露给了沃尔夫。”埃德坦然回答。
但谁也没料到从来很会保守秘密的沃尔夫会留了封信,然后把伊恩引了过来,又把麻烦带回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卡尔纳克。
那个盗贼,大概也察觉了什么。
“你要是觉得是我们害死了你的朋友就算是吧。”埃德说。
弗里克那是国王的名字。
伊恩苦笑着低头。果然,他们,其实从来没有被放过。
“娜娜当时也出了些意外否则,我会选择更简单的办法。”埃德直视着他,蓝色双眼沉如深海,“我会找到你们我会杀了你们全部,无论你们是否被欺骗,无论你们有多少理由你们杀了我最好的朋友,我有权力为他复仇。”
那毫无掩饰的杀意几乎比昨天的暴风雪还要冰冷和狂暴。
伊恩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浑身紧绷,却生不出半点反抗的念头。
但只一瞬,那可怕的气势便消失无踪。
“可我得看着娜娜,”老人说,“她比其他任何东西都重要。而且
他的声音低下去。
“而且,伊斯不会喜欢这样。”
可是,倘若知道这会害死他,那些抚养他长大的人恐怕也会后悔,后悔他们把一条龙养得太过温柔和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