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再之后，是在模糊的感官中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苏树伸出手，触摸到脸庞上覆盖着的呼吸面罩，按下侧面的启阖键，轻缓地揭开。

逐渐清晰的视野中，舱体正上方浮动的全息交互界面映入眼帘。

脑后的神经触联脱落，他撑着身侧的护手缓缓坐起，半作保护半作屏幕的舱门自然而然地朝左右渐色缩回。

记录时间的光幕在眼前浮跃。

上方跳动的数字显示，现在是……凌晨零点十五分。

即便在内容上已然花费了两万多的字数对副本进行描述，但事实上，现实的时间仅仅只流逝过去了：十二分钟。

《怪谈乐园》的新手教程，时长的确控制得比较精简，只不过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一番体验下来，苏树得到的感受是：技术上，匪夷所思；设计上，精妙绝伦。

除去自己这种脑子有病的奇葩不谈，苏树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游戏过程，假如取代自己进入副本的是一名普通玩家，其料想中的流程应该是：

「开场惨叫吸引到敌人注意力」→「慌乱挣脱绳索后被屠夫逮住」→「被丢到切割室地上旋即启动刀片」→「连滚带爬地逃跑到另一端」→「从无头尸体上搜索到武器」→「经过判断后选择射击敌人的胸口」→「启动电梯逃走」

设计思路无疑上是比较清晰的，也的确无愧于「新手教程」之名——不需要大规模地进行探索、战斗或是解密，操作上的难点也几乎没有。唯一需要克服的东西，其实是血腥的场景与体态悬殊的敌人所带来的压迫感。但作为恐怖游戏，这反而是《怪谈乐园》吸引玩家的特色所在……

除此之外，让苏树略微在意的点是，在新手教程中，虽然开头提到了有，但他并没有触发任何所谓的「支线、隐藏任务或特殊世界观」，不知道是否漏掉了什么重要的情报，还是说，要完成那副本尚未开放的后续章节……才能得见分晓？

苏树对此并不着急，也没有去重开教程的冲动，他本就属于那种随心所欲派的玩家，并无任何的、攻略副本或收集上的强迫症，简而言之，讲究的就是一个缘分，若是触发了什么隐藏任务，自是最好，要是没有……那也无所谓，通关就行。

就拿此时来讲，堪堪开服，大部分《怪谈乐园》的玩家都在火急火燎地熬夜冲等级，这家伙为什么离线从游戏舱里爬起来了呢？

……他要睡觉。

这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准确点讲，是……「尝试睡觉」。

拖着一身皮卡丘睡衣和猫耳拖鞋，苏树从游戏舱里翻了出来，爬上了自己卧室的床，抱上了自己的黑山羊魅魔大姐姐抱枕，表情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默数了十五分钟后……

这家伙的双眼掐着表睁开了。

幽邃的黑眼圈，几乎和沉寂的夜色溶为一体。

“嗯，失败了呢……”

没能睡着，苏树的语气却并不感到遗憾，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脸早已习惯了的表情。

很遗憾，这家伙患有失眠症，且与那脑子有坑的毛病一样……是天生的。

苏树并不太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能够睡着，就像缺乏恐惧感那样，所谓的「睡意」对他来说也是几乎绝缘的体验，所以需要时常进行……「尝试性入眠」。如果闭上眼睛十五分钟内能睡着，那就能安稳地睡上两三个小时，如果不能……那六个小时内都不必再试了，非常玄学。

麻醉、手术、药物治疗等助眠手段虽能生效，但总归治标不治本，一旦停止服用剂量逐日增大的安眠药，他就会恢复这般不规律的、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睡着的状态。

睡得多的打工人基因都被内卷给淘汰了。

所以，即便一两天不睡觉，虽说黑眼圈会变得浓郁浑厚，但苏树也不容易感到疲惫或是昏倦。且他隐隐觉得，自己这「失眠」和「无法体会到恐惧」的毛病既然都是天生的，自然也极有可能是彼此挂钩的……

如果有朝一日能够恢复正常的生理作息，那说不定，那空缺多年的恐惧之心，亦能重新归来？

考虑到药物对于大脑潜移默化的影响，苏树便选择了保持纯天然无公害的睡眠方式。每天的早、中、晚，他都会留出空闲躺上那么一会儿。而他进入梦乡的方式，就和氪金抽卡前画符作法，或是寻个风水宝地跳崖那样……属实是和玄学斗智斗勇了。

这次没能睡着，苏树心里琢磨着接下来六个小时内大概是不用躺上枕头了，便从床上翻了下来。

记得前面提过……这家伙追根溯源，本职其实是个漫画家，还是颇受追捧的那种。

但您要是认为这家伙会去起身赶稿……那可真是太年轻了。

苏树无疑属于那种比较邪派的创作者，换言之，重度依赖灵感。有了状态时，半周能肝出两个月的更新，要是赖癌发作……那就呵呵了，一个月都憋不出半个屁。

这你可能要问了，这逼这么整天摸鱼，莫不会饿死吧？

有一说一，确实。在业务比较初级的阶段，按照老前辈的说法，无论文字输出还是二次元输出，在创作这个领域，那都是——

“灵感充沛，按时交稿，山珍海味热切糕；文思枯竭，只字难书，一碗清汤煮面条……”

对于码字的和画画的而言，这样的生活的确是比较写实的，有时候思路便秘，但硬憋都得逼自己憋出来几篇清汤寡水的内容，不然下个月就要交不起房租了。

苏树也的确有过那么一段比较窘迫的时刻，只不过，已经创作出几部人气作品的他，如今倒不必担心清水煮挂面那般寒酸了。

早期的创作经历，让苏树拥有了还算比较余裕的家底，何况他家中二老虽然健在，但长期海外旅居不知道忙啥，这爹妈有和没有差不多，属于是街坊邻居帮忙给带大的。叔叔阿姨们原话是，这娃儿造孽哟……

只能说……这就叫主角命格，不是孤儿，胜似孤儿。

苏树平日里只需要养活自己这么一张嘴巴即可。在如今这样一个工业合成食物取代了土壤种植的时代，想要饿死，无疑还是比较困难的……

在发现睡不着，也没有灵感去画稿子的此时。

苏树扒拉下了床顶的折叠屏，开始进行网上冲浪。

他的床是嵌进墙里的，头顶就是个60寸大屏幕，配备有机械支架，还可以躺着画画。

这家伙在社交软件上的昵称普遍用的都是「苏小春」，账号人设则是「在读的小学三年级萝莉美少女」。

除了会在假扮成小学女生卖萌以外，苏树就连在P站上直播，也是请了专业动画师绑定好模型骨骼后进行的套皮直播……并顺带着调教好了清冷三无的声线。

可谓做戏做全套。

说实在的，在如今这个整形手术成熟且完善的年代，虽然还没进展到能够「更换义体」那样夸张的程度，但就算有胸大腿长的黑丝美少女坐到你面前，你也很有可能弄错他的真实性别。

……更毋论说，仅仅想是在网络上进行角色扮演了。你很难知道给你萌萌哒比心的套皮主播……究竟是真货还是乔碧萝。

尽管有粉丝通过发言的习惯以及各种整活的离谱操作，企图论证出苏树这厮皮套下的中之人是个两米八的彪形大汉，毕竟，哪有能面不改色蹲在凶宅里直播睡觉的小学女生！？

但表面功夫做到位了，便让新晋的观众还怀揣着「小春」或许真是个黑发萝莉美少女的、这般不切实际的幻想……

苏树这样苦心孤诣，在社交媒体上假扮美少女的理由很简单。

——有趣，仅此而已。

美少女是距离死宅最遥远的人设，维持住面貌的神秘感后，读者们配合的扮演语境十分有趣，在小学生萝莉妄想幻灭时那一瞬间的表情，想必也会很有意思。

苏树扫了一眼自己的个人主页，早已事先通告过要体验《怪谈乐园》而请了几天直播的假，大家在评论中表示已经被鸽习惯了，请假真是太见外了，并嘱托未来的孙子记得把《焱拳》的最新一话烧给自己……

倒不是苏树想鸽。

实在是……外出取材使然。

堪堪开服，《怪谈乐园》还暂未开放直播串流的接口，就是想直播也没有办法。还好官方已经已经说会在接下来的几日内推出直播模块，估计要等上那么几日。而在体验过新手教程后……苏树暂时也没有心情，去玩其他的恐怖游戏了。

这叫什么来着？二向箔轰炸——降维打击。

他随手点进P站关于《怪谈乐园》话题的讨论区，绝大多数发言都是吐槽太过吓人的、开场就掉线的、差点尿裤子的、不小心昏厥过去的，还有诸如要求推出青少年模式的、批判血为什么不是绿的等等……

除开这些没什么价值的垃圾话，尽管只过去了半个小时，却也有一些玩家通关了新手教程，并立刻迫不及待地离线来分享起了自己的经验。

由于副本都是随机生成的内容，在攻略上并无任何参考可言，苏树翻了几页下来，都没看到重样的剧情内容，而除了他自己解锁的「射击」精通以外，还有的玩家在游玩过程中解锁了诸如「器械」、「格斗」、「医疗」、「侦查」等精通，算是给苏树提供了一点思路。

想到这里，他便有了再开一把的冲动。

而按照官方的介绍，团队模式的经验值及奖励，往往会比单人丰厚许多。

……要不要拉个工具人呢？

苏树正这么考虑着，巧在此时，屏幕上方，恰好地弹出来一条聊天软件的消息提醒。

【有人@你】

苏树伸手拉下了好友目录，点进了一个名为「大家都很温柔」的聊天群之中，赫然逮到这些摸鱼的老鸽子……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怪谈乐园》。旁侧的成员栏中，则排列着许多诸如——

「全是糖没有刀」、「纯度，有用吗？」、「休刊中，打麻将三缺一」、「从人气高的开始发便当」、「海的那边是自由」、「我真不是牛头人啊」、「遇事不决回忆杀」、「十字路口的美少女」……等诸般稀奇古怪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昵称。

是的，里面全是……苏树的同事，换言之，都是同个出版集团下在绘画领域的创作者。

在如今这个生产力极大余裕的年头，就算当家里蹲什么都不干，也可以依靠社会福利来维持基本的衣食住行，称不上什么享受，但想饿死，无疑还是比较困难的。

总体来说，在如今这个时代里，繁重的体力活绝大部分都被解放了；而以目前的技术层次，要进行宇宙尺度的探索上又还不太现实；唯有想象力，能够轻而易举地突破次元壁。

那作为「人」的部分实在太过不可捉摸，无法以数据或逻辑去形成灵魂的本质。故以感染人心为目标的创作型职业，算是少数的、没办法被AI所取代的领域。

于是……游戏、绘画、文学、艺术，各种依靠想象力的创作重新焕发出生机。最终，在这个时代，反而是文娱产业，前所未有地繁荣了起来。

望着群员们稀奇古怪的ID。

苏树瞥了一眼自己那「苏小春」的昵称，觉得自己真是一股难得的清流……

由于风格过于突出，即使不借助备注，只看昵称，他基本上也能辨认得出谁是谁来。

虽然说，呃，这些同事们热衷于各种……拖更、虐主、放鸽子、休刊打麻将、剧情过于自由、给读者疯狂递刀、逮着人气高的角色发便当还笑着说这非常有意思，但……

大家本质上，其实都是很温柔的人。

大概……吧？

虽然苏树本人就以便当批发大甩卖、剧情如神经病般暴走而闻名著称，经常被读者威胁要寄一卡车的刀片上门，但至少，他觉得自己还算蛮温柔的……

虽然我抽烟、喝酒、打牌，但我是个好人……不对串场儿了，虽然我笔下主角开局没爹没妈、好友惨死、便当批发，但我是个温柔的作者！

此时此刻，在这个温柔大家庭中，一名顶着手绘风格的、独眼猫头像的群成员，正在消息框里@着苏树的群内昵称。

「全是糖没有刀」：“小春，我过了新手教程了！@苏小春”

苏树一瞥这ID，心里就哗啦凉了半截，开始斟酌着……自己究竟要不要在群里进行回复。

他躺在床上天人交战了半分钟，又一条消息，在屏幕上飞也似地跳了出来。

「全是糖没有刀」：“别装了春宝，咱知道你没睡。”

啧了一声，苏树这就有点儿不服气了，抬手打字道。

「苏小春」：“我就不能已经睡着了吗？”

「全是糖没有刀」：“依大家对小春你的了解，在有新恐怖游戏时发售时，你晚上在睡觉的可能性，等同于你第二天能顺利更新的概率。”

「纯度，有用吗？」：“附议。”

「从人气高的开始发便当」：“附议。”

「苏小春」：“这意思是……几近于零么？”

「十字路口的美少女」：“不是「几近于零」——完全就是零。”

「休刊中，打麻将三缺一」：“早点休刊得了春，和老年人们一起来打麻将吧，你这样经常熬夜，很容易心脏不好猝死的……”

「苏小春」：“叔叔我啊，早死早超生。另外，外出取材的事，能叫鸽吗？”

接着便是些什么“灵感很重要”、“画画讲究状态”、“作者外出取材不能叫鸽”、“给读者发刀的四种经典手法”之类的胡言乱语，引得群里群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全是糖没有刀」：“打住！别拖延时间了春，赶紧的，上线加我。”

拖时间的意图被看穿，苏树心知这是躲不过了，但转念一想，反正恰好需要组队，虽说芥见这厮玩游戏多少沾点下饭和疯批神经病，可运用得当，也能算一个得力的工具人。

只是，单单自己这么一对孤男寡女在线双排，似是有些不太合适……他便在群中打字问道。

「苏小春」：“呃……还有其他人要组队吗？”

「纯度，有用吗？」：“还没过新手教程，十分钟里重开了三次。”

「从人气高的开始发便当」：“上线三分钟就退了，现在窝在被窝里打字，有点瘆得慌……”

「海的那边是自由」：“忙着赶结局呢，读者们都等急了，想要知道艾伦究竟是死是活。我个人对巨人的结局颇下了一番苦心，这般出乎意料的神展开，想必一定能调动起粉丝们的情绪……”

「我真不是牛头人啊」：“哈哈，大家聊了这么多啊？刚才画本子的时候冲晕过去了，现在才醒……”

得……看来这些家伙是指望不上了，一个二个都身怀绝技啊。

苏树默默叹了口气，只看见屏幕上有群友发问。

「从人气高的开始发便当」：“我多嘴问一句啊，春，你过新手教程花了多久来着？”

「苏小春」：“十二分钟。”

群里霎时安静了片刻，旋即不约而同地回复道：

“……不愧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