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宁坊,大秦寺。
冯毅一手拎着装满熟食的食盒,一手拎着上等新丰酒,行至大秦寺正门时,才突然意识到事有蹊跷。
心中盘算:“安牛作为粟特人应是信奉祆教。若去拜神,也应去布正坊或是醴泉坊的祆祠,而不是来大秦寺拜景教。况且大秦寺主教伊思一直与安禄山不睦。
孙孝哲攻入长安后,一把大火烧毁了大秦寺一半房舍。非但如此,他还派人把御赐的数方石碑砸毁,并且将景教主教伊思囚禁于禁苑。
景教与伪燕王朝如今可谓势同水火。大秦寺内一干教徒已经逃了七八,剩余坚定之人留守寺内,为营救其主教四处奔走。安牛突然带赵队头来此处作甚?”
心有很多疑虑,但他来不及过多思量,径直朝寺内奔去。
寺门残破,十多个衣衫破烂的乞丐正蹲在门前晒太阳。见冯毅手中拎着食盒与酒坛,蠢蠢欲动。冯毅将佩刀摆至身前,乞丐们这才收起目光,纷纷让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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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寺,五圣殿。
安牛指着墙上一副画像对赵缺道:“这个殿原本供奉的是李唐的五位皇帝画像。如今我大燕逐鹿中原,那五位狗皇帝画像便被扔进了火堆,眼前这幅画像是我大燕靖昭太子。”
赵缺心说:“画的什么玩意,也太抽象了。”但还是言不由衷地恭维道:“确实,一看就是英俊倜傥,文武双全的豪杰。”
安牛哀怨道:“若是靖昭太子活着,我安牛没准此时已经在洛阳皇宫里作禁卫将军了。”
赵缺心说:“原来人已经死了,怪不得画像前点着蜡烛,还有供品。”见安牛一副怀才不遇的神情,便安抚道:“安兄,莫要悲恸。谋事在人,如有需要,我愿助兄一臂之力。”
安牛道:“与赵兄相处下来,发觉赵兄是个爽快又聪慧之人,想必擅谋略。若得空,可帮兄好好谋划一番。”
赵缺抱拳道:“弟定竭尽全力。安兄一看就非池中之物……”
就在二人互相吹捧拔高之际,殿门吱呀作响。一位黑袍白胡子老头推门而入,老头面相慈祥,脖子上挂着一方十字架。
赵缺不禁对大秦寺来了兴趣,心说:“这大秦寺莫非是座基督教堂,这老头打扮地特像牧师。”
“二位久等了。”黑袍老头许是耳背,讲话声音异常洪亮。寒暄后,视线开始在赵缺身上游走,观察了半晌后,对赵缺道:“早上安将军的亲兵已经将郎君的情况与我简略说了些。应是癔症,我已有疗愈法子,不过郎君需要受些皮肉之苦。”
赵缺心说:“不会是个庸医吧,望闻问切都没有,只听别人一面之词就把我的病给定性了,未免也太草率了些吧。皮肉之苦?不会又是扎针吧。就算把我全身扎满银针,让我变成个银人。我他娘的也记不得旧赵缺三十年的过往呀。”
未等他讲话,安牛插话道:“所谓的皮肉之苦对于我这兄弟来说就是挠痒痒,等会你看过他的身子就晓得了。”
赵缺一时无语,只能暗自骂道:“安牛你个憨批,你以为都像你一样皮糙肉厚,不是扎你,你当然不在乎。”
黑袍老头挽了挽袍袖,语气温和道:“郎君,且退去上衣。”
赵缺暗自叹了口气,不得不脱去袍子,露出上身。
黑袍老头瞧见赵缺那一身的伤疤,心说:“这都没死,果真是铁汉。别说我的驱魔术,就算是炮烙刑,估计他都能忍住。”
随后便从怀中掏出一把艾草,又拿出火折子将艾草点燃,一边念着咒语一边用艾草在赵缺那前胸与后背上交替快速摩擦。
赵缺咬牙强撑,心说:“幸亏旧赵缺的胸毛不太旺盛,否则肯定能闻到烧头发的味道。”前胸后背交替传来阵阵炙热的疼痛,他真想大喊一声:“我坦白了,我是个穿越人,还是魂穿。”最终还是忍住了。
安牛闲来无事,在屋里踱步,左顾右盼,时不时询问赵缺:“可否记起一些往事?”
赵缺咬着嘴唇,连连摇头。
黑袍老头突然停了下来,拭了拭半晌额头上的汗,歇息片刻后便加大了摩擦力道,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
须臾,赵缺闻到了一丝烤猪皮的味道,便违心地点头道:“已经记起跟拙荆的一些事了......”
黑袍老头见初有成效,于是更加卖力地念着咒语,并且由单手使力变成了双手。
浓烟飞升,一把艾草硬生生地被赵缺用身子磨成了粉末。
赵缺心里苦却也说不出话来。
艾草烧完了,黑袍老头嘴里的咒语也停了。他喘了半天大气,待气息均匀后俯身下去,掬了一捧散落在地上的草灰,将其放在了几案一个瓷碗内,倒了一杯茶水,对赵缺道:“郎君,速速就水服下。”
赵缺皱着眉头,望了望黑袍老头,又看了眼安牛,心说:“二位当真是给我治病,而不是整蛊。”但见黑袍老头一脸诚恳,安牛一脸期待,他只能硬着头皮服下。
就在赵缺喝完灰水干咳不止之际,黑袍老头拉着安牛到了门口,二人悄声攀谈了几句,随后结伴欲往屋外走去。
安牛回头对赵缺道:“赵兄,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来。若是烦闷,可在院内四下走走。”
赵缺摆手道:“好的,安兄不必挂怀。”
安牛同黑袍老头走后,赵缺躺在地上,盯着靖昭太子的画像发呆,心说:“幸亏没有魂穿到你身上,否则已是刀下之鬼。哎,穿越到赵缺身上,也他娘的没享福。”
不久,门外有人叩门禀告。
一听是冯毅的声音,赵缺长舒一口气,心说:“心疼我的阿毅终于来了。”
冯毅拎着酒肉进门,看到狼狈的赵缺竟有些想笑。
赵缺迎上前,接过冯毅手中的酒,打开封口,随即喝了两口,拉住冯毅的手道:“阿毅,你终于来了,我快要被折腾死了。”
冯毅笑道:“安将军对你可真是上心,都跑来大秦寺寻医问药了。”
又四下扫视,最终停留在了靖昭太子画像上。
赵缺道:“听安牛说这是靖昭太子,靖昭太子是谁呀?怎么死的?”
冯毅道:“靖昭太子就是安禄山长子安庆宗。去年夏,他奉诏入长安迎娶荣义郡主。秋末,安禄山反,安庆宗与母亲康氏被上皇下令处死。安禄山称帝后,追封安庆宗为靖昭太子。孙孝哲来大秦寺招揽景教主教伊思时,命人将五圣殿改成了思兄殿,还把墙上五帝画像替换成了安庆宗。”
听罢,赵缺倒有些同情起安庆宗来,心说:“李隆基美其名曰让人家入朝做驸马,其实是变相为人质。各朝代中央牵制一方大员的惯用伎俩,只是这种用企图亲情绑架贰臣的方式似乎不怎么奏效。因为贰臣们大都不怎么缺儿子,一个儿子换一个天下,怎么算都值。”
冯毅道:
“安将军人呢?”
“他跟给我治病的黑袍老头出去办事了。二人鬼鬼祟祟不知在密谋什么,我隐约听见安牛说什么人已经不在我手里,爱莫能助之类的话。似乎与大秦寺主教有关,黑袍老头是谁?那主教伊思目前又在何处?”
“黑袍老头应是景教执事白敬山,他擅医术,尤其是妇孺杂症,在长安城颇有名气。至于主教伊思,他是个波斯人,原本被关在京兆府狱的天字号牢房,几日前孙孝哲突然派人将其押解去了禁苑。”
赵缺听安牛讲过孙孝哲是安禄山义子,不久前刚被封为郡王,还有喝人乳的怪癖,如今看来他俨然成了长安城里的土皇帝,掌握着生杀大权。
赵缺刚想再问些什么,突然感觉有些晕眩,便伸手扶了一把冯毅。
冯毅赶忙问道:“队头,有何不适?我去请白执事过来。”
赵缺摆手道:“无碍,应是屋里太闷所致,咱们出去走走。方才黑袍老头给我招魂时......”
冯毅拎起酒肉,跟赵缺身后,不解道:“招魂?”
赵缺一时也找不出更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那二逼场面,若是说跳大神估计冯毅更是听不懂,遂连比划带说道:“黑袍老头先是让我脱掉衣服,而后点着了一把艾草,一边念着咒语转圈一边在我身上熏,差点没把我呛死。最后居然还让我把艾草灰就着茶水一口气喝下去。当着安牛的面,我也不好拒绝,如今嘴中咽喉里全是灰。”
冯毅笑道:“队头所说的治病方法很像无极观的驱魔术,景教执事何时拜了无极观道士为师?”
赵缺问道:“阿毅,景教你可熟悉?”
冯毅道:“我叔父曾是景教信徒,同我聊过景教。”
赵缺两眼放光道:“说来听听。”
冯毅侃侃而谈道:“说起这景教,那就要追溯到太宗皇帝了。
贞观九年时,有位名叫阿罗本的波斯人一路从西域来到长安宣教,太宗特命宰相房玄龄迎于西郊,待之如贵宾。
后,阿罗本又得太宗亲自召见,与之相谈甚欢,太宗特准许其在大唐境内设坛讲经,还命各地官府给予必要便利,并敕诏书:道无常名,圣无常体,随方设教,密济群生。
贞观十二年时,太宗命工匠在义宁坊为阿罗本兴建传教寺院,其后又经高宗,武后,中宗,睿宗几朝扶持,教众遍布四方,自称为景教。
起初,大家都认为景教的龙兴之地是为波斯(伊朗),故民间称其寺院为波斯胡寺,后得知其龙兴于大秦(罗马帝国)。上皇在天宝四年正式下诏改为大秦寺,又赐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五帝画像,供奉于大秦寺五圣殿,就是刚才给你治病的地方。”
赵缺道:“照此说来,这景教百十年来一直圣宠不衰。”
冯毅道:“何止圣宠不衰,陛下每逢岁末皆会召见大秦寺主教,还会赏赐大量金银钱帛。此外景教历任主教极擅于吸纳其他教派长处,引得不少佛教、道家信徒改换门庭。如今景教各地信众不下百万。方才,白敬山认为队头是邪祟附身,这才用道家常用的招魂法来治病。”
赵缺心说:“这景教可真是入乡随俗,上承帝气又下接地气,怪不得混得如鱼得水。”望着四下断壁残垣,不禁叹道:“可眼下大秦寺似乎落得了与观音禅寺同样的下场。”
冯毅道:“安禄山信奉祆教,自然视其他教派为异端。不过,我听闻安禄山已采纳身边汉臣的进言,对异端教派不再打压,转而以安抚为主。我猜孙孝哲请伊思去禁苑,大概是想笼络他。”
赵缺心说:“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安禄山身边倒是不乏高人,怪不得安史之乱能坚持那么久。只是恐怕伤害之后再无原谅。”
二人在大秦寺院中四处行走,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后院寮房。几个戴着十字架的白袍少年正在给乞丐们施冬衣。
赵缺心说:“如此看来,景教在大唐应该还算是个与民为善的教派。”
环伺周围,突然瞧见乞丐中有一个人的背影神似昨日华清宫遇见的陈坡,不禁打了个激灵,心说:“这家伙怎么又扮作了乞丐?”便问冯毅:“陈坡你可认识?”
冯毅大惊道:“陈阳泉?他也来长安了?”
赵缺道:“他的字我不知,昨日碰见了一个叫陈坡的人,此人身长不足六尺,尖嘴猴腮。我俩差点大打出手。”
冯毅道:“听队头描述,你碰到的陈坡大抵就是陈阳泉。此人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待回府衙后,我去队头舍内再作详谈。”
赵缺道:“如此也好,一时间闻听太多,我这脑子也承受不住。”
二人找了个凉亭坐下,等待着安牛。赵缺指着冯毅手上的食盒道:“我估摸着安牛一时半会也办不完事儿,咱俩不妨把这酒肉消灭掉。”
冯毅面露难色。
赵缺笑道:“不用害怕,安牛怪罪下来,你就推给我。”
冯毅打开食盒,拿出熟肉,一脸无所谓道:“许久没同队头痛饮了,今日舍命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