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光亮、一切声响被一扇铁门隔绝在斗室之外。
黑暗和寂静结成冰霜的牢笼,冻住了囚徒温热的呼吸。
路婴卧倒在地,全身上下除了一对眼珠子,哪里也动弹不了。
他已经差不多是个死人了。
最后一点精力被他用来忍耐持续不断的疼痛。不济时,他便陷入昏迷,直到疼痛再次像冰锥一样凿进他的脑子,他又重新清醒过来。
循环反复。
只有他彻底死去,这种折磨才算到了尽头。
“啌咚”
响动微弱,落入路婴耳中却如同雷鸣。
铁门开启。
一点烛火浮在半空,仿佛幽冥鬼灯。
路婴吐出一口浊气,痛楚似乎随着这口气脱离了他的身体。
他以为自己等来了解脱,眼皮竟不受控制地重重合上。
迷糊之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循着鬼灯踏入了鬼域。
恶鬼挥舞的单刀砍在他的后肩和大腿。
他瑟瑟缩缩,在绝望中期望着某一刀能砍断他的神识。
然而,他却迟迟等不到。
“唉……”
叹息过后,他终于觉察到自己呼出的那口气撞到了一堵墙、又往回扫过他的脸。
温热的墙……
温热的气息……
“撑住,我救你出去。”
路婴睁不开眼,却能听到近在耳边的人声。
他恍惚认识说话之人,下意识相信了对方的话。
半张开的嘴被喂入一颗丸药。
路婴尝到了一丝甘甜。
没过多久,温暖便从他的胸膛开始向四肢发散。
他还没有死。
砍在他后肩的刀不是刀,而是一只手臂。
那么,抱着他的人是谁?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缠绕拧转,变成一股丝绳,勒得他脑筋发麻。
自然,他睡得并不安稳。
他梦见了小时候练功的竹林,还有督促他练功的爷爷。
竿竿翠竹,高不可攀,他却在一寸一寸地往上爬。
他心底高兴,从竹竿高处低头向下望。
爷爷身旁多了一道人影……
是小梅。
他眨了一下眼睛。
小梅竟然凌空立在他面前。
他又眨了一下。
小梅贴近前来,和他四目相对。
空洞无神的双眼流出了血泪。
他一脚踩空,无依无恃,直往下跌。
“不要……”
路婴猛然睁开眼。
他睡在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
床头是烛火和炭盆。二者皆让他感觉到暖意。
“醒了?”
路婴心头一紧,身上各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
床尾方向,六安从阴影处走到烛光中。
路婴终于记起,他昏迷之前听见的那道人声正是六安发出来的。
他忍着满腹疑惑,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伤势上,这才发现,他的伤口全都被处理过了。
显然,这也是六安所为。
屋子不大。
六安搬来一只木凳,坐在灯前。
他身形的暗影投在路婴脸上,好像一片蔽日的乌云。
“你要去梓县?做什么?”
路婴顿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轻咳一声后,他扶着床沿坐起来,并伸出手向六安讨水喝。
谁知,六安递来的却是一颗丸药。
又是丸药……
路婴不得不接过它,仰头服下。
咽喉的干涩稍微缓解,可他还是感觉到口渴。
“回梓县,自然是要去见莫大哥。”他避无可避,只能如此回答。
“你不相信我?也罢。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吧?”
路婴撑直身体,却不觉得十分吃力。
他的精神确实好多了,伤势也像是一下子好了大半。
“你给我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六安说:“只是寻常的疗伤丹药。”
路婴先是一愣,随即恍然。
原来,饱受折磨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神志。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心志倒是坚定,咬紧牙关,就是不松口。”
赞叹的话语却不带半点赞叹的语气。
“你怎么知道……我什么也没说?”路婴反问。
“若说了,你还有命在?”六安随口一说,又随口一问,“你爷爷平时教训你,也下这么重的手?”
路婴屏息凝神。
“六安大哥,你在说什么?我爷爷最多就是骂骂我,哪里舍得打我?我只是……姐姐千叮万嘱交代我的事,就算豁出性命,我也一定要办到。”
他看到六安似乎露出了微笑,但定睛细看时,那笑容又消失了。
“六安大哥,你来得这么及时,回去,我一定会跟姐姐说,是你从暗楼手里救了我。还有,我在路上遇到埋伏的事,我也会一并说的。”
“哦,你这么笃定你遭受的一切都是暗楼的手段?”六安将身形往后一倒。
烛光映在路婴眼中,闪了一下。
“我猜的。”
六安这时是真的笑了。
他说:“再睡一会儿吧,天就快亮了。”
路婴双唇紧紧抿着,不再说话。
他依从地躺下。
与此同时,六安站起身来。
“方才你昏睡的时候,说了几句梦话,很有意思。”
说完,他熄灭烛火,离开了这间屋子。
屋外是个小院,院中堆放着不少杂物和几个排列整齐的空酒坛。
六安踩着地上的碎瓦,径直穿过小院。
他的脚步轻而缓。
直到他上了二层阁楼,楼中的说话声才低下去。
“鬼鬼祟祟,找死吗?”
六安接住了迎面飞来的一把小刀,并辨出这飞刀是谁的手笔。
他迈步踏入阁楼中,果然看到萧芜双臂下垂、掌心朝后、站在红姬身侧。
红姬对他的呵斥也是对萧芜的鼓励。
安坐于首位的红姬见六安手里捏着小刀、盯着萧芜跃跃欲试的模样,当即开口阻止他乱来。
“那小鬼究竟是谁?”
六安照着红姬对路婴的称呼,回答说:“那小鬼天生机警,我也只是猜到了一点眉目。”
“说吧。”
“他很可能是白长老安插在王妧身边的眼线。从白长老手里出来的小毛头都是机灵鬼。楼下那鬼丫头偷了酒婆子三根银针,酒婆子到现在还没发现呢。”
六安提到了小蛮。
红姬信了两分:“那你说,我该不该杀了他?”
“他跟随王妧的时间不长,王妧未必有多看重他。但他资质颇佳,假以时日,必能成器。”
红姬冷笑一声:“那他确实该死。”
“若他是白长老的人,杀了他不过是替王妧除掉一颗钉子。白长老知道我们杀了他的人,就算当面不敢发难,背后也会给我们使绊子。”
红姬沉默了。
她盯着六安的脸:“你有几成把握?”
“一半。”六安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池水,“所以,我取了他半条命。”
红姬笑了。
“我知道了,就按你的意思,且留他半条命。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