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山脚下有不少人家。
傍晚时分,家家点亮了灯火,照得山林小路一段明一段暗。
当然,上山的大路灯火连绵,像一条火龙随山势攀缘而起,直到慕玉山庄的门户前才收敛威势。片片龙鳞错落闪烁,仿佛神龙游弋龙宫。
从火龙的头部出发到达龙尾,辜焕用了两刻左右时间,身上还没出汗。
他按捺住急切的心情,摆出闲谈的从容,敲开了詹小山和沈平二人的临时居所。
“五哥,闲来无事,陪我喝两杯,如何?”辜焕手里提着两坛酒,发出不容拒绝的邀请。
詹小山对沈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回答辜焕说:“极好,我也无事可做。”
三人在小院里摆了桌椅板凳。詹小山和辜焕相对而坐,沈平打横。
“五哥今日有没有出门走一走?如今正是春和之时,岛上风光旖旎,最适合游玩赏景。”
辜焕主动给三人各倒了一碗酒。
詹小山看了沈平一眼,见沈平神情紧张,不由微微一笑。
“出门是出门了,但我没有去赏景。我去了茶寮,听到许多有趣的事,还见到一个特别的人。”
“什么人?”辜焕露出一副好奇的模样,追问后,不等詹小山回答,又殷勤劝酒。
詹小山毫不客气,一口喝尽碗里的酒,才说:“他特别,自然是因为他的身份。你绝对猜不到,安州军督府派了一名佐事潜入离岛打听消息来了。”
辜焕适时发出惊讶的感叹,又问詹小山如何认出对方的身份。
“这是他自己说的,他还带我去了水关营卫驻所,我才信了。”
沈平被詹小山的坦白吓出一身冷汗。
如他所料,辜焕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了。
“安州军督府的人……五哥,你不会是忘了你答应过的事吧?”
如果詹小山敢辩解他不是故意和盛林风见面,辜焕一定会当场拆穿他的谎言。
然而,事实并未如辜焕所料。
詹小山哈哈大笑,说:“原来辜兄弟的记性只能记住别人答应你的事,你答应别人的事就记不住了,真是奇了。”
辜焕回想自己答应过詹小山的条件,当即反应过来。
原本准备好的严厉斥责从他嘴边咽回肚子里,他的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
“瞧我这记性!我总觉得缺点什么,要不是五哥提醒,我还想不起来。”辜焕一拍脑门,转头对沈平说,“有酒不能没有菜,沈兄弟,烦你准备两个下酒菜,今天晚上,我们三人一道喝个痛快。”
沈平不明就里,看向詹小山。
詹小山笑了笑,点破道:“听说鲍兰姑娘做鱼饼和鱼糕很拿手,你不如问问她是否方便为我们准备一些。如果她方便,自然是最好了。”
沈平这才明白辜焕和詹小山在打什么哑谜。他心情激动,倏地站起来,承诺一定会把詹小山的话带到。
詹小山摇了摇头,不过,他没有再交代其他事。他不打算过度插手沈平和鲍兰之间爱恨纠葛。
辜焕唤来随从,简单吩咐几句,便让沈平跟着那名随从离开。
“沈兄弟真是个痴情人。”听着远去的脚步声,辜焕忽然感慨说。
詹小山有不同的看法:“痴情人也会有绝情之处。”
他猜到辜焕只肯让沈平一人去见鲍兰的用意,但他并不气恼和担忧。
他相信沈平能做出正确的决断。
辜焕无意继续争辩。詹小山有着常人难及的冷静头脑。假如鲍兰遇到的对手是詹小山,恐怕只会遭到无情的对待。
&nnbsp; “明明是你首先打破诺言,你不承认倒也罢了,反而将了我一军。我对五哥的手段佩服至极。”辜焕讽刺道。
詹小山谦虚笑了笑,先说了一声“过奖”,而后否认自己打破了诺言。
“你要求我不插手安州军督府清剿勾魂使的行动,我凑巧遇见盛佐事,好奇打听一下军督府如今的情形,这可算不上插手。”
辜焕听着詹小山的狡辩,冷笑道:“哦?谎称自己的兄弟遭了海寇的毒手,希望军督府替自己的兄弟报仇,这也算不上插手?”
发生在茶寮里的那番高谈阔论早已传进他的耳朵里。他不认为詹小山只是信口胡诌就引来盛林风的注意。
更令他不安的是,二人离开茶寮后还去了水关卫所。二人是否进行更深入的交谈,他不得而知。
“不算。”詹小山继续否认,“盛佐事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只当我是一名普通货商。平白无故,他不会告诉我军督府清剿海寇的计划,我也没那么大的能耐影响军督府的决定。”
辜焕知道詹小山说的很有道理,只是不肯轻信。
“盛佐事、盛林风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他问詹小山。
詹小山摇了摇头:“见到盛佐事之前,我除了听过韩都督的大名,对军督府如今的人事一无所知。”
辜焕盯着詹小山的脸。
“他是韩都督手下的头号智囊,聪明绝顶,你若有心欺瞒套问,他一定能够察觉出来。你倒是告诉我,你是不小心被他抓住了破绽,还是主动暴露身份?否则,你如何安然脱身?”
詹小山坦然自若。
“我告诉他,我能给他一份海寇的画像,他相信了,但我还没有给他,就是这么简单。”
辜焕呵斥道:“这已经算是插手了。军督府要清剿海寇,你提供了海寇的线索,这就是插手!你违背了你的诺言!”
詹小山没有回答,端起酒碗,将辜焕为他倒的酒一饮而尽,又在辜焕的注视下,接连倒了满满两碗酒,相继灌入喉中。
“你说得有道理,我该罚。”自罚三碗酒,就是他做出的让步。
辜焕愣住了。他还没来得及发难,詹小山就先发制人、罚酒认错。
他经岳先生的指点,本是为了逼詹小山说出接近盛林风的真正目的。但他不仅被詹小山牵着鼻子、放沈平去见鲍兰,还任由詹小山将违背诺言的过错轻松翻篇。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像今天这样被人戏弄于股掌之间。
想到这里,辜焕心里涌起一阵恐慌。
他也学詹小山灌了一碗酒。
“五哥海量,”他不甘示弱又倒满一碗,“胆子也是出人意料的大。”
詹小山不置可否。
辜焕似乎将海量等同于大胆,毫不犹豫喝干碗中烈酒,壮了胆子才敢畅所欲言。
“照你我这种喝法,等不到下酒菜,这两坛子酒就要被我们喝光了。”詹小山见辜焕憋着气,故意开了个玩笑。
辜焕爽朗大笑。
“五哥罚也罚了,我还能说什么?你既然能在盛林风面前瞒得滴水不漏,也是你本事大,我只会替五哥高兴。五哥艺高胆大,不会把我的劝诫放在心上。我也只好改变主意。”
他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
“盛林风这个人既聪明又谨慎。如果说安州水军尚有几分机会击败海寇,那机会一定系在盛林风身上。你既然不惜冒险接近盛林风,我也不能让你白费心机。”
他将坛子里的最后一点酒倒进自己的酒碗里,将左手连同上身微微压在酒桌上,右手勾起空酒坛砸向院墙。
借着坛子落地破碎的脆响,辜焕说:“杀了盛林风。”
詹小山倒抽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