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溢分辨出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女子。
比起他脑海中幻想出来的可怕的怪物,岗楼上多出来一个活生生的人更能让他接受。
当他冷静下来,听清对方的要求后,他的身体却又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做不到。月光虽然很好,但比起日光差远了,这个距离,很难命中,更别说还要避开要害。”
在这种情形下,实话实说是他保命的唯一方法。他不过是和别人打了一个赌,才会独自一人留守屏岭。他可不想因为这个愚蠢的赌约丢了性命。
二人对峙的时候,移动的黑影和枯树林已极为接近。
“听我说。”女子语速急促,大约是相信了他的话。
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那个少年身长五尺,猫着背,在这个方向。”
女子用手轻轻挪动了箭矢所指的方向。
“一丈,一丈,一丈。”她以一种均匀的节律单调地重复着相同的字眼,把箭和飞跑的少年连在一起。
俞溢听得入了神,在对方的低声细语中,他的眼、他的手仿佛不再属于他的身体。他闭上眼睛,远处奔逃的少年的形象在他眼里变得清楚起来。
有阵风吹落了枝头上的一片枯叶。
蓦地,他听到一声令下,利箭离弦。
劲泄力松,他急促喘着粗气,随后才放下高举着的麻木僵硬的手臂。
没有人去查看这一箭的成果。
“中了?”俞溢喃喃自语,旋即转过身来。
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他看到一个全身包裹在黑色披风中的人影。隐蔽在风帽之下的女人相貌如何,他看不清楚,更不明白对方为何还要捂着一边脸。
容不得他深思,他倏然对那女人出手。
无论如何,他不能放过这个来历不明、行止古怪的女人,更何况,这个女人刚刚威胁了他的性命。
然而,事情的发展令他大吃一惊。
她竟躲过了他接二连三的攻击。
俞溢这时再次意识到,对方登上岗楼,他毫无察觉,而他离开了弓与箭后却连对方的衣角都碰不到。
看来他是留不住人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俞溢心中不甘,忍不住开口问。尽管那个女人不一定会回答,但这是他解开心中疑惑的最后机会。
幸运的是,他问对了。
那女人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懊恼。
“我只是……尽人事而已。”
她退开几步,低声而郑重地说了一句“得罪”,随即跳到楼层中间那道狭窄而老旧的台阶上。
木头做的台阶发出“咯吱”一声轻响,俞溢几乎怀疑那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声音。
在他发愣的同时,那件黑色披风也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夜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呼啸不已,其中还夹杂着一阵高高低低的呼喝。
俞溢在岗楼上居高临下。
西二营的方向来了一队人马。在手下众人四散开后,领头的男子抬头凝视着俞溢所在的岗楼。
他发现了俞溢,俞溢也认出了对方。
鲎蝎部圣女的随从,跑到屏岭来做什么?
俞溢肚子里的疑惑又增添了一个。
就在这时,他看到那件眼熟的黑色披风。
披风下的人步伐不紧不慢,从岗楼底部的阴影里走出来。
有随从随即将火把对准来人。
王妧摘下风帽,看了火光之中领头那人一眼。
萧芜愣了愣,好不容易才将心头的惊异压下。王妧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他不敢大意,紧紧盯着王妧脸上的神色,想从中发现些什么端倪。
王妧竟也毫不掩饰,面露不满。
萧芜这才注意到不妥,低头暗骂一声,翻身下马。
他走上前几步,正要说话,却被王妧占了先。
“好好搜,那个人肯定就在这附近。”
她一开口,又是一番颐指气使的差遣,好像他萧芜理所应当听从她的吩咐。
萧芜暂作忍耐,不卑不亢地说:“小姐让我们来找王姑娘。王姑娘既然没事,那是再好不过了。请吧。”
只要他不搭理王妧的要求,她也无可奈何。早一点让她明白,到了容州,没有人会纵着她无理取闹,他才更省事。
这下,换作王妧盯着他看了。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忿然作色。
“果然如此。你到底在替谁办事?”她厉声质问道,“我说了那个人就在附近,你一点也不意外。那个人是谁,想做什么,会不会对我不利,这些问题你不问,想来你早就知道了。说,你是不是勾结了什么人,把我引到这里,想要加害我?”
萧芜一时哑口无言。他根本没有仔细听清楚王妧要他去做的事,他只想让她闭嘴、跟他回去见容溪。
可是,他怎么也没料到,王妧一顿胡思乱想得出的结论竟和事实相差无几。
王妧戒备地退后了几步。她冷哼一声:“我一定会把那个人找出来!”
这种情形,他还能拦着王妧吗?
萧芜几欲吐血。他怎么会落到和他的预想截然相反的田地?
就在他失神之际,那只被他诅咒了一路的白猫突然从斜刺里蹿出来,吓了他一大跳。
“该死的……”他咒骂出声。
另一边,王妧却喜不自胜。
“你找到了,对不对?快带我去。”
萧芜不由得露出几分迷茫。
真有人把她引来此处?
他并不清楚长老红姬的全盘计划,可他也不能对王妧的动作放任不管。
王妧跟着白猫向东面去了,萧芜也只能跟上。
王妧的身影始终在他前方不远处,月色正好,树影疏朗,即便没有火光照明,萧芜也不至于把人跟丢了。
最终,王妧在一片密林前停了下来。云翳投下的阴影把她前行的道路拦腰截断。
在她的身侧,有一道车辙被泥泞的湿地保存下来,清晰可辨。
萧芜也不再怀疑,这道车辙足以证明王妧所言非虚。
其后追来的随从带来一个消息,他们在岗楼值守兵士的指引下,找到了那个木匠的孙子。那孩子试图趁着夜色潜入浊泽,被值守兵士发现。他腿部受了箭伤,所以暂时无法被带回西二营。
“那孩子就是路婴?”
随从知道王妧也听说了西二营木匠逃跑的事,便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王妧回首望向岗楼的方向。也许只有那个值守的兵士能猜到她是为路婴而来。
至于车辙的主人和王妧到底哪个先来哪个后到,除了当事者,再无旁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