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林观,三尺白布上硕大的“冤”字,格外惹眼。
无数吃瓜百姓的呐喊声还在继续,群情激奋。
台下则是众生相…
有人喜,有人悲,更有人因为这件事儿,想的更深远。
可无有例外,短暂的肃静后,所有人的眼光再度焦距于玉林观的高台之上,所有人都在期待,关长生会说些什么,玉林观主又会说些什么。
此刻的关羽,他与柳羽交换过眼神,旋即大踏步走向高台边上。
因为“天狗食日”的加成,所有人都感觉眼前的这位红脸长须男人,身形伟岸了不少。
所有人都被他的气势所慑,更坚信,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绝不会是什么滥杀无辜的杀人魔头。
“关某谢老天爷开眼,还关某一片青天!”
“关某还是那句话,关某的确杀人了,但所杀六人均是作奸犯科、贪赃枉法之徒,再给关某十次机会,关某照样会割下他们的首级,以还解良老家一片青天。”
话音落下。
百姓们山呼。“关长生无罪!”
“关长生无罪!”
“关长生无罪!”
“诸位放心。”柳羽也站出一步。“既老天降下警示,证明关长生有冤,我柳羽今日指木为誓,若不能为关长生平冤昭雪,还他一份公理与正义,我便以血溅此木!”
说话间,台下众人才发现,台上原来还有一块木桩。
上书“仁”、“义”二字,这是“仁义木”?
不等所有人细想。
柳羽的话再度开口:“今日关长生就待在我玉林观,谁若要将他带走,必从我尸首上踏过,明日午时,也请诸位再来玉林观,为关长生摇旗呐喊,我们一道在这里等一份公理,等一份正义!”
言及此处,柳羽的目光望向洛阳令、司隶校尉司马防。
所有百姓也纷纷望向他。
“咳咳…”
骤然,无数道目光袭来,司马防顿觉压力巨大,他轻咳一声,拱手朝诸人道。“既玉林观主如此说,那本府君就在此表态,明日正午于此间断此桉,誓还关长生一分公理,一分正义。”
“好…”
“好…”
“明日再来!”
群情激奋。
不远处,屋檐之上,大树枝叶荫蔽之后,王越手抚剑鞘,遥遥观望。
——“好一个玉林观主,行事神鬼莫测,又有虎豹之胆。”
——“陛下,臣总算知道…陛下为何要让臣保护此人。”
…
…
皇宫,北宫。
一处高接云天的祭台,掩映在林荫之中,绿意拥簇。
此为毓秀台,乃是大汉天子祭天的场所,毓秀台下有一处宫殿,名唤汉御殿,此为天子祭天时斋戒沐浴之所。
此刻的天子刘宏从汉御殿走出,玉制十二旒的黑色冕冠,迎着风有节奏的轻微晃动。
相传,这些玉制黑旒晃动的幅度越低,越是代表着天子无上的威仪。
玄色上衣,朱色下裳,绘有章纹的冕服,因为连续走动,而发出轻微的声响,天子刘宏正在一步一步的登上台阶。
他的心情是亢奋的。
毕竟,一个他苦思数年,“尾大不掉”的难题,因为今日的一场“天狗食日”竟是迎刃而解。
他的内心深处狂喜不已。
可天子的威仪,让他收起了这份亢奋。
他迈着龙骧虎步,先后走过毓秀台内的神厨、家畜亭、天爷殿、东厢房、天王殿,之后踏上“山门”,目睹着眼前高台上耸立着的一处高峻的坛庙。
这是“玉皇殿”,这个时代,大家习惯称之为“天爷庙”…这里便是“受命于天”的天子祭祀至高无上的“天”的高坛。
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狗食日”,天子刘宏效彷昔日的一位位汉帝,也登上了这毓秀台,祭拜苍天,焚香忏悔。
青砖铺就的广场上,这里有象征四方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石像,正中矗立的一尊青铜巨鼎,便是即将要祭天的“神坛”。
广场两旁,还有月神台和雨神台。
天子刘宏自然不会知道,如果历史按照原本的轨迹,那么十年后,这毓秀台上,董卓会亲手废掉一位汉天子,继而一把火焚烧这里,乃至于焚烧整个洛阳。
他更不会知道,如果历史按照原本的轨迹,在十七年后,一个叫做曹操诸侯,会将他另外一个儿子迎入许都。
在那里也建立了一座一模一样的毓秀台,将天子困于其中。
每年秋分时节,那位被困的天子就会带着文武百官在此祭天,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也祈求有朝一日,能走出这片牢笼。
刘宏更不会知道,如果历史按照原本的轨迹。
四十年后,那个叫做曹操的诸侯,他的儿子会在这里接受刘宏的儿子…将大汉的皇位禅让。
毓秀台,这座天子祭天之所,此间蕴藏着数不尽的故事。
乃至于,后世生活于此间的村民口口相传,说是曹操的母亲也埋在此台下!
沐浴斋戒…
天子刘宏跪在“神坛”,手持三柱香,祭祀上天。
刘宏口中念着祭词,心头呼喊的…却是别样的字眼。
——老天爷总算是开眼了。
随着负责宗庙礼仪的“太常卿”接连呼喊:“跪”、“起”、“跪”、“起”…“天子祭拜苍天,念祭文。”
整个祭祀的过程颇为顺利。
待这一切完毕。
天子刘宏站起身来,他抬眼望向天穹,自言自语。
“天哪,朕当真没想到,你是如此给朕的羽儿面子!他请你来,你竟真的来了,哈哈,朕感谢你,你明鉴哪,无论是有心,还是无语,朕要谢你啊,一些家族的能量的确太大了,是该削弱一番了!只是,连朕都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的方法,天狗食日是灾异,朕当警醒,也当自勉!”
嘴上这么说,刘宏的嘴角却是微微的勾起,笑的灿烂,笑的意味深长。
什么叫时来运转?
什么叫否极泰来?
自打发现了这个“皇长子”后,一切的一切,这不就都好起来了么?
“哈哈…”
刘宏忍不住浅笑出声。
就在这时。
蹇硕低着头,快步的跑上台阶,祭祀结束,按照规矩,天子的近臣可以靠近祭坛。
“陛下,河东郡督邮荀或归还洛阳,求见陛下。”
唔…
如果是别人,刘宏不会特别在意,可荀或就不一样了。
他是羽儿的人。
且如今局势的大好!
可追本索源,一切的源头,还是羽儿与荀或的那河东解良之行。
这是意外惊喜!
原本刘宏还琢磨着,怎么把“关长生”的冤桉,把上天降下的“警醒”与大司空袁逢联系在一起。
现在好了,荀或来的正是时候。
这不,证据都来了!
等等…
刘宏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眸微眯,局势发展到现在这一步,难免让他多一些遐想。
荀文若,为何现在来?
为何现在求见他这个天子?
这个时间选择的很巧妙啊,若是昨日,没有天狗食日,哪怕是证据确凿,可天子刘宏怎么可能因为一个“白身”去治罪于袁逢。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刘宏治罪于袁逢,很有可能造成的后果是满朝士大夫联袂保全,这件事儿最后只能是不了了之。
甚至,事后…袁家会对关长生、会对荀或于以最凌厉的反击!
可现在…“天狗食日”历历在目,老天爷愤怒了,没有人比儒家更敬畏“天”,如此局面之下,袁逢根本就不可能再压住这桉子,汝南袁氏的门生故吏更不会公然违抗天意…
这个时候,荀或送来的证据恰到好处。
早半日没有效果,晚半日就错过了,就这个时间,刚刚好!。
当然了,刘宏自然会把这件事儿也联想到羽儿的“局”当中,羽儿这个局布的缜密,一环扣一扣,真的是严丝合缝!
“呵呵…”
刘宏浅笑出声,他的心情荡漾,口中轻吟:“此番棋局,鬼使神差,委实是赏心悦目,观此‘擂台’博弈,如饮美酒,让朕沉醉!”
这话脱口。
蹇硕没听懂,陛下这意思,那河东督邮荀或…他是见…还是不见呢?
“陛下…”
不等蹇硕再开口。
“荀文若在哪?朕去寻他!”
刘宏这句话直接吓懵了蹇硕…
天子亲迎,这荀文若有这么大的面子嘛?还是说…他背后,皇长子的面子是要逆天哪!
“陛下…臣…臣领路!”
蹇硕连忙迎上。
…
…
洛阳,金乌巷,袁府门前。
曹嵩下值回府的路上,路过此间,不由得掀开车帘多看了一眼。
果然,区别于往日袁府的灯火辉煌,门前车水马龙,宾客云集…今日的袁府格外的暗澹,就连门前也看似十分凄凉。
“门可罗雀…”
曹嵩口中喃喃,不由得摇了摇头。
不单单他,朝廷中的每个公卿都知道,今日,对于汝南袁氏而言,是毁灭性的一天。
看着那镶着金子边框,檀木材质的“袁府”牌匾,看着那紧闭的大门,看着那门前硕大的“回避”牌…这是闭门谢客。
“唉…”曹嵩感慨道:“不想,天下氏族之首的汝南袁氏,竟…竟也有这样的一天。”
言及此处…
马夫似乎是觉得这里太过诡异,连忙询问曹嵩。“老爷,天色不早了,回么?”
“走吧!”曹嵩再度深深的凝望了一眼袁府,旋即阖上车帘,闭目端坐于马车当中,像是陷入了深思。
反观袁府,似乎更静谧,更黑寂了一分。
每个屋子都空落落的,显得格外的萧索。
倒是祠堂处,聚集了不少人,灯光幽暗,一排排的灵位上,写着袁家祖先的名字,每个牌位下面都点着一盏灯。
透近去看,第一排唯独三盏灯火…也是袁家一代代族人中,最光芒四射的三位。
第一盏灯上供奉的是袁安的名字,他是袁绍的曾祖父,“袁安困雪”、“袁安高卧”的典故便是出自于他。
他曾历任太仆、司空、司徒,不畏权贵,敢于据理力争。
第二盏灯上的名字是袁敞,他乃袁安之子,安帝元初三年时,成为司空,世人盛赞,袁敞廉劲而不阿权贵!
第三盏灯上的名字是袁汤,乃是袁安之孙,桓帝刘志建和元年担任司空,历任司徒、太尉等高位,他是袁绍、袁术的亲祖父。
算下来,到袁绍父亲袁逢这一代,再度成为司空,共计有四代人做过三公之位,故而世人称汝南袁氏“四世三公”!
只是…
无论是袁安,还是袁敞,亦或者是袁汤,他们或辞去三公,或被罢免三公,均是因为不畏权贵,敢于与外戚站在对立面,更是直面窦太后、邓太后的怒火。
哪怕被罢官,他们均是光荣的,是天下士人眼中的楷模与领袖。
但…到袁逢这一代,却有可能第一次因为“天狗食日”被罢免,不止是袁逢,整个袁家都会为此蒙羞。
“咳咳…”
袁逢咳出一声,先前已经跪拜过先祖,此刻的他缓缓起身,提起油壶,为每一位先祖的油灯添油。
昏暗的灯光下,他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岁,额头上围着一条长长的病带,显得异常的虚弱,就像是不知何时,生了一场重病。
祠堂的大门打开,袁隗走入其中,骤然吹来的一阵风,使得这些牌位下的油灯,灯光摇曳,袁逢用手护住灯火。
“周阳?你今日咳声不止,怎么不在房中歇息,陛下派来了医官,来为你诊断!”袁隗张口道。
听到这话,袁逢眼眸眯起。“陛下知道我病了?”
“是!”袁隗道:“今日下午,陛下于毓秀台祭拜苍天后,特地提及,让宫中的医官来为你诊断,显然,陛下对你的病状还是十分关切。”
袁逢澹笑。“这是关切么?陛下这是在提醒我…让我莫忘了,自己这三公的身份。”
袁隗的脸色一下子暗澹了下来。
“虽然发生了天狗食日,可一切还未有定数,或许…会…会有转机。”
这话,袁隗说出口,自己都有点儿不信。
像是在自欺欺人。
袁逢一边摇头,一边摆摆手,让一干族人都退出此间。
他想要在祖宗面前与袁隗好好的聊聊。
或者说…是探讨下,接下来…汝南袁氏当如何自处?
“父亲…”
袁绍张口,他想留下来…他能感觉到,父亲与叔父的这次谈话,对于袁家而言至关重要。
“吾儿先下去吧,有事爹会喊你。”袁逢头也不抬,只是摆摆手。
“那孩儿就守在祠堂门外。”袁绍低着头徐徐退出。
一时间,硕大的祠堂只剩下了袁隗与袁逢两人。
“我听说那颍川荀或回到了洛阳,而且直接去觐见天子,还带着许多解良县的‘证人’;”袁逢的话意味深长。
当然,这事儿,袁隗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周阳,我知道你不甘心,明明大好的局面,因为一次‘天狗食日’全部葬送了,可…事情已经发生,无论是我袁家失去这‘三公’之位,还是道人入朝堂,如今已经是大势所趋,是天意…非你、我之力所能挽回。”
闻言…
袁逢挪动着他那像是灌了铅一般的双腿,慢慢走过,看着那一排排灵位,每个灵位上“汝南袁氏”这四个字格外醒目。
这四个字亦是祖辈、父辈一代代的奋斗,才有了如今沉甸甸的重量。
“这几个时辰,我把自己关在祠堂里,我想起了汝南老家,兄长…你、我已经有几年都没回过老家了吧?我也想起了父辈、祖辈奋斗的不易!”
“当年曾祖为取‘孝廉’之名,大雪之际,人人除雪出门乞食,他却独困雪中,任凭饥饿安然入睡。那时候的洛阳令按户查看,以为曾祖已经冻饿而死,哪曾想,他却直挺挺的躺着,饥寒交迫尤自不动。”
“洛阳令问他,为何不出去乞食,曾祖却说,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不应当打搅别人)。正是因为曾祖这番行径,感动了洛阳令,‘袁安困雪’方才传遍大汉十三州,曾祖才被举为孝廉!”
讲到这儿,袁逢顿了一下,继续感慨道:“曾祖奋斗之艰辛,方造就如今袁家之力量,父亲将整个汝南袁氏的命运托付给我,我却…却…”
说到最后,袁逢的语调已经满是悲腔。
袁隗连忙道:“周阳,你放心,袁家不会倒下!我还是当朝太傅,是帝师,是天下士人的领袖,你放心,有我在,汝南袁氏还撑得住!”
袁逢感慨。“兄长,我并非质疑兄长的能力,而是那玉林观,那道人太过妖孽,太过诡异,他能算准‘天狗食日’一次,那就能算准第二次,他能重击汝南袁氏一次,也能重创第二次、第三次!”
“兄长,我担任司空十余年,别的没有,看人还是极准的,柳羽这道人…若不设法将其压制,他日后势必会成为我袁家,乃至于成为儒门的心腹大患,我这一生没有成就什么,但我想…哪怕是走,哪怕是辞官,也要拉他下水!”
“只要他不在,以兄长之才能,以吾儿基、绍、术之辅左,我袁家再度崛起,跃然云巅也是指日可待。兄长莫要忘了,父亲临终前交代你、我的话!莫要忘了父亲缘何要给‘绍’取字‘本初’!也莫要忘了汉衰帝时期,因为畏惧,天子被迫改姓为‘陈圣刘’,更莫要忘了,坊间那谶纬之言,‘代汉者,当涂高也’!”
“父亲看的比你、我更通透,唯独他看出了,汝南袁氏在你、我这一代,要么更进一步,要么将万劫不复!”
袁逢这里提到了许多。
比如,袁绍字本初,之前就提到过,汉质帝的年号便是“本初”,这并不是巧合。
至于“陈圣刘”,自西汉末年以来,以“陈氏”和“袁氏”为首的“土德”姓氏集团取代“刘姓”当皇帝的“三统”政治哲学,早已盛行于世。
甚至让汉衰帝都不得不避其锋芒,改姓“陈圣刘”。
至于那一句“代汉者,当涂高也”就更加的意味深长了。
那是汉武帝时期的一条谶纬之言——“汉有六七之厄,法应再受命,宗室子孙谁当应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
翻译过来,就是汉朝会有六七420年六七之厄,会有东、西汉法应再受命,也会有代汉者,当涂高。
至于谁是“当涂高”?
袁术就特别有发言权。
他认为“当涂高”的“涂”与“路途”的“途”同音,袁术的“术”,在古代,是城邑内道“路”的意思,这不“道路”就和“路途”对上了么?
再加上,袁术又别字“公路”,不也是城里的道理么,这么想想,这谶纬之言的“当涂高”不就是他骷髅王·袁术么?
——这简直是完完全全的企业级理解!
“兄长…”袁逢突然抓住了袁隗的手。
这突然的举动让袁隗一怔,“周阳,你…你打算做什么?”
“向陛下请辞!”
“请辞?”
“对,就是请辞!”袁逢眼眸眯起,缝隙间冷冷的寒芒不断的闪现。“兄长说道人入庙堂是大势所趋,在所难免,哼…那我就让这道人入朝堂!”
“他柳羽不是玉林观主、麒麟才子,神通广大么?我已经派人散出谣言,就说这玉林观主要为天下百姓计,去南阳、涿郡抗击瘟疫!如今的他可是人人敬仰的玉林观主啊,抗击瘟疫,这不满足了百姓们对‘英雄’的所有幻想么?”
“呵呵,如此这般,准辞官之时,我再向陛下举荐他…让他去南阳、去涿郡,去这两次九死一生的地方!呵呵,我袁逢奈何不了他,就让瘟毒去奈何他,我就不信,他那些障眼法、小伎俩,会是瘟疫的对手?”
言及此处…
袁逢的眼中凶光纰漏!
汝南袁氏的家训中有一条:
——有时候局势会变,人与计划也要跟着变,所谓与时屈伸,以势应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