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行人可能看不明白,他这个在九边待过、又在兵部泡了好几年的兵部尚书还能看不出来吗?这些右掖营的士兵,哪怕看上去光鲜亮丽的那些,去了九边对上蒙古或者女真也就是炮灰的命,更别提那些老弱病残或者滥竽充数的雇佣兵了。
只是一旦说破,自己就彻底得罪了两位国公以及京城绝大多数武臣。
但跟皇帝和文臣比起来,这些对手又不算什么了。
眼下,他只能寄希望于这位皇爷爷说话算话,愿意出面把自己保下来当孤臣了。
“陛下,以臣观之,这右掖营之兵,华而不实。人数虽众,然行伍不整、军纪不严,陛下亲自校阅尚且如此,又久未操练,倘使之临阵杀敌,只怕徒自坑害我朝良将。”说罢,也不去看一众将领的脸色,自顾自的又退回到朱由检身后。
陈新甲一言既出,一干武臣纷纷面现怒色,徐卫良的面庞更是霎时间涨的通红:“部堂此言乃是何意?我右掖营数万将士,哪个不曾为大明出生入死、血战敌寇?部堂如此蔑视,不怕寒了天下将士们的拳拳报国之心吗?”
朱由检嘴角一阵抽动,很想直接破口大骂:“就你们这帮渣滓,也配谈天下将士拳拳报国之心?真以为老子还是以前那个愣头青皇帝?还为大明出生入死?简直狗屁!”
但他是皇帝,形象还是要的。
更何况,陈新甲还在呢。自己这个幕后黑手怎么能直接下场呢?这不对,这不好。
好容易将内心的无名火压下,朱由检急忙用眼神示意陈新甲还击。
陈新甲本也不是什么腐儒,国朝养士三百年,除了开国和靖难那会儿,自仁宣以降近三百载,几曾有过武将指着文官鼻子骂娘的事情?
你背后顶天了也不过是个成国公,是大的过内阁诸位阁老还是大的过皇帝?
本就憋了一肚子气,眼下接到皇帝陛下示意反击的眼神,陈新甲哪里还会跟这帮武夫客气?
当下拱手出列:“是不是能战,非一时可论。然军阵行伍,眼下一试便知。陛下,臣请试兵。”
朱由检含笑点头,示意陈新甲放手施为。
陈新甲走到石台边缘,对下方的右掖营方阵高声喊道:“本官乃兵部尚书陈新甲,奉陛下之命,对尔等试兵。尔等既身为我大明将士,鱼鳞阵又是我大明军中必练之阵。今日陛下在此,本官且令尔等,四个参将、十个游击各率本部人马,摆出十个合格的鱼鳞阵来。鉴于京营乃是精锐,本官给你们一刻钟时间,速速摆来!”
初春的天气还是颇有几分寒意的。但陈新甲此话一出,台上连同徐卫良在内的不少将领霎时间个个汗流浃背。
鱼鳞阵对他们以及他们手里的家丁来说自然是不难的。别说一刻钟,这就是令旗一挥的事情。
而对于京营来说,只要保证正常的三五日一操,哪怕要慢上一些,这一刻钟的时间也绝对是绰绰有余。
可如今队伍中有不少平日只占兵额却从不操练的散兵游勇、老弱病残也就罢了,可还有大批临时招募而来充数的雇佣兵呢。这帮临时工哪里懂得什么叫鱼鳞阵?又怎么能在这短短的一刻钟内摆好阵型?
可正如陈新甲所言,这几种简单的阵型变化本就是大明训练士卒的基本内容。如果连鱼鳞阵都摆不明白,那又如何上得了战场?更别提算作精兵了。
上头徐卫良瑟瑟发抖,底下几个游击脸色也分外难看。
手底下这些兵大爷是个什么水准,他们这些将官自然是有数的。如果只是排好队列充个数,那这些人自然是合格的。但是要摆阵……
别说一刻钟了,就算忙乎到晚上,以现在的兵员素质,他们也不见得能把十个鱼鳞阵排好。
石台之上,原本有些发慌的朱纯臣此刻已经恢复了原本的镇定。他知道,占役、吃空饷、招临时兵之类的罪名,已经是实打实的扣在自己和徐允祯的身上了。
如果说原本崇祯皇帝还要费一番手脚,那如今陈新甲这么一弄,就是再无转圈余地。
不过想来崇祯皇帝也不能拿他们两个国公怎么样,最多也就是把京营提督的位置拿走而已。
至于更多的处罚,他相信朱由检还没那个胆子!
毕竟,动一个伯爵,都能被大做文章搞出让整个京城上层圈子动荡了小半年的流言,如果他朱由检敢对两个国公动手,那就不要怪他朱纯臣不留君臣情面了。
陈新甲的命令已经发出去了,但是无论是右掖营还是其他各营的士卒,都依然保持着原样没有动弹。
“陛下,臣无能,看来是指挥不动这右掖营的将士了。”陈新甲全然没有半点恼怒,而是笑吟吟的转身回报。
当然,作为一名读书人,最擅长的自然是嘴上下黑手拿大帽子压人。所以陈新甲后面还跟了半截话:“看来这京营,已经不是朝廷的京营了。”
这话一出,比朱由检先前那略显拙劣的挑拨离间还要杀人诛心,无论是朱纯臣和徐允祯也好,还是台上众多武将也罢,乃至在台子边缘的王承恩和骆养性,有一个算一个脸色全都变得惨白无比,看不见一丝血色。
尤其是朱纯臣和徐允桢两人,霎时间那叫一个汗如雨下。
有些话,可是讲不得的啊。
尽管在他俩心里,京营和自家的奴仆确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但名义上,京营也确实应该是属于皇帝陛下亲自统帅的。如今被陈新甲这么一点,顿时显得他俩其心可诛,这让他俩怎能不慌呢?
谁知朱由检根本就没看他俩,而是冷冷的盯着徐卫良这个右掖营主将:“徐将军,陈尚书的命令你也听见了。如果做不到,朕相信骆指挥使应该不介意诏狱里面多一位客人吧?”
朱由检说话的时候,脸上还带上了两分笑容,但这笑容在徐卫良的眼里却格外的渗人。
事到临头,眼下他徐卫良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只得咬咬牙朝朱由检一拱手,随后转身大步迈下石台。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他下石台的时候一个踉跄,好悬没直接摔倒在地,但徐卫良恍如未觉,依然大步流星的走向了右掖营的方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