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
某处悬崖上,燃起了一堆篝火。
田虎双手垂放两侧,态度恭敬的看着前方的身影,目光中隐隐露出一丝狂热。
相比于先前的计划,殿下这个临时制定的计划,更符合他的期望。
起初,殿下打算趁着瓦剌进攻的时机,抬升粮价引起恐慌,再刻意制造骚乱,引起京师内部动荡,给瓦剌攻打大明京师创造有利条件。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因为薛家父子的干预,抬升粮价的计划出现了意外,不但没有制造出混乱,反而让几个和许韦昌勾结的官员被一网打尽,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本以为殿下得知此事后会暴跳如雷,可殿下却并没有如预想中的愤怒,反而表现的十分冷静。
不到半个时辰,殿下就想出了新的对策——火烧粮仓!
如果是在几天前,这个计划完全没有可行性,每个粮仓都会有人看守,想同时放火烧毁这么多粮仓根本行不通。
不过,锦衣卫缉拿涉桉粮商后,查封了大小粮仓三十余处,原先看管这些仓库的人都被撵了出去,正好给了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可乘之机。
如今仓库没人看管,想要放火比以前容易不少。
在天黑前,两人就攀上这处山崖,要亲眼见证大明京师即将面临的这场巨大浩劫。
山崖前,寒风凛冽,朱禹锳向远方眺望,目光透露着一丝期盼。
十里外的大明京师,就像是一条陷入沉睡的巨龙。
但在朱禹锳眼中,这条巨龙却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今晚就是它殒命之时。
“田虎,现在什么时辰了?”
朱禹锳裹紧身上的大氅,头也不回的问道。
田虎看了眼旁边即将燃尽的线香,恭敬答道:“殿下,现在已近三更,想必祝姓许的已经开始行动了。”
“你觉得瓦剌人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
朱禹锳继续问。
“除非瓦剌人都是傻子,否则有这么好的机会,定然会全军出击,攻入京城!”
田虎回答的十分肯定,瓦剌太师也先狡诈异常,最擅长捕捉战机,有他们事先提供的情报,他无论信不信,都会做好充分准备,只要城内大火燃起,无论是城中百姓还是城外军队,必定会陷入巨大的混乱,也先看到这样的情景,要是无动于衷,那他就真白活了。
“不错。”
朱禹锳哈哈笑道:“瓦剌人不是傻子,那城里的昏君和奸臣们才是,咱们以有心算无心,定能借也先之手,将他们解决到,等过了今晚,就该到咱们搅动风云的时候了。”
“殿下足智多谋,属下佩服,想必那瞎了狗眼的老东西得知今晚即将发生的事,怕是肠子都会悔青吧,哈哈。”
田虎拍着马屁,满脸都是兴奋的笑容。
“呵呵,幸亏这老东西走了,要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听田虎提起这个人,朱禹锳眼中透着一丝恨意,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田虎正要附和一句,目光突然收紧,紧接着惊呼道:“殿下,起火了!”
朱禹锳闻言,忙凝目朝远方看去,就见那早已熄了灯火的京城里,燃起了一处又一处大火。
“好好好!”
朱禹锳激动的抚掌大叫起来,看来许韦昌办事还算得力,这粮仓中的火势只要燃起来,不将粮食烧完,恐怕不会轻易熄灭。
在两人的注视下,京城中的着火点越来越多,顷刻间就出现了十八九处,随着火势增大,粮仓周围的建筑也受到了波及,甚至引燃了半个街坊。
粮商们的仓库多在城东,这些着火点引发的火势,也基本都在这一片。
仅仅两刻钟时间,城东燃起的大火就映红了半边天,看着极其骇然。
朱禹锳看了片刻,突然面上一喜,高兴道:“哈哈,城外的军队也开始乱了!”
田虎目光移向城外明军大营所在位置。
果不其然,大营中有不少人点着火把,像是没头苍蝇般到处乱跑。
这种突发,根本没人能阻止。
环伺在侧的瓦剌人甚至不需要袭营,只要在外面大声呼喊,恐怕明军就会立时炸醒。
田虎看着朱禹锳,眼中满是崇敬,都说那老东西是诸葛孔明复生,跟殿下相比,简直连个屁都不是!
“殿下,您觉得也先会先从哪里下手?”
看着乱成一团的明军大营,田虎好奇的问道。
朱禹锳略一思索,给出答桉:
“想必还是德胜门,先前他在德胜门吃了大亏,心里肯定憋着一股劲,想要赢回来,我看德胜门守军也混乱起来,却又很快稳定,要不了多久就会恢复战力,也先肯定明白,他的兵力不占优势,若不趁现在将石亨部击败,以后怕是更难得逞。”
“有道理。”
田虎深以为然,如果也先在提前得到消息的情况下,还抓不住这稍纵即逝的战机,那他这辈子就白活了。
“这也先反应真是太慢了。”
等了好一会,朱禹锳都没有发现瓦剌人有进攻的迹象,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田虎安慰道:“或许已经开始行动了,只不过咱们离得太远,还暂时察觉不到。”
“也是,那就再等等吧。”
朱禹锳也只能用这个借口安慰自己。
……
在两人等待的时候,京城中发生了极大的混乱。
在半个时辰前,城东有人大喊走水,起初百姓还以为是普通的失火事件,但随着火势遍地开花,百姓们才隐约意识到,今晚燃起的大火极不寻常。
……
在明代,五城兵马司负有防火缉盗之责,在得知自己辖区同时发生近二十起大火后,新上任才几天的东城兵马司指挥曹泰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前任指挥吕辉因勾结奸商锒铛入狱,他费了不少银子活动,才将这个肥缺弄到手,打算好好发笔财。
谁知,曹泰上任才几天,连本钱都还没捞到手,就发生了这么多起走水事件,朝廷要是追究下来,他别说头上乌纱了,就是脑袋能不能保得住还是两说。
好不容易振作起来,曹泰让衙吏候清扶着,火急火燎赶到火势最大的地方。
这三十几处粮仓,许韦昌按粮食多寡依次排序,最多的就是他自己在西长安街的那处粮仓,共计十几万石粮食。
要存储这么多粮食,自然需要非常大的空间,是以,许韦昌的这粮仓,建筑面积几乎占满了整个胡同。
这里面的粮食烧起来,直接成了一片火海,别说赶来灭火,就是想靠近都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粮仓烧成灰尽。
“大人,这粮仓火势虽大,却烧不到别处去,留下几人带着百姓盯着就是,咱们还是去方家园那边看看吧,据说那里火势也不小,而且烧到了旁边的民房,要是再烧下去,搞不好会引燃禄米仓!”
候清焦急提醒道。
曹泰面色顿时紧张起来,禄米仓存放着给京师官员们的禄米,这要是被烧个精光,相当于得罪了所有官员,到时候想选个痛快的死法都是奢望。
两人赶紧去了方家园,到地方后,这里已经是人声鼎沸,东城兵马司的兵丁们已经带来十几架水龙,正按压着龙杆朝火场喷水。
在周围,一名又一名百姓们提着水桶、木盆,泼向熊熊燃烧的大火。
“完了,根本阻止不了!”
见十几架水龙和众多百姓的努力都无法组织火势蔓延,曹泰顿时有些绝望,双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士兵们见指挥都放弃了,手上动作也不禁慢了下来,望着逐渐向东燃去的火势,他们心里生出了一股无力感。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高喝道:“让开路,兵部尚书于大人车架至此!”
听到这话,众人惊喜莫名。
兵部尚书于谦的名声,在场的人谁人不知?
这么大的官儿都来了现场,说明朝廷还没有放弃救火的打算。
“于大人,快想想办法吧,马上要烧到我家宅子了!”
这时,人群中一名脸色黢黑,头发都被烧掉几缕的老者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于谦闻言,忙掀起车帘,跳下车将老者扶起来。
“大人,救救我家吧,没了住处,今冬我们可怎么活啊?”
又有人冲上去,哭诉道。
“是啊,于大人,这火大太了,咱们根本救不过来,这样做根本就是徒劳,还是想想其他办法吧。”
甚至就连东城兵马司的士兵也跟着附和起来。
于谦被拦着过不去,焦急道:
“各位请起,本官至此就是为了救火之事,本官像你们保证,一定会尽力而为,不会让大家餐风露宿的,大家且让让,容我先去看看火情。”
众对于谦的人品,百姓们深信不疑,闻言忙让开道路,跟在于谦身后去查探火情。
于谦脚下生风,迅速赶到火势蔓延之处。
观测片刻后,于谦指着前方一处宅子,对众人喝道:“来人,将这两座连在一起的木楼推倒!”
紧跟身后的一名胖员外忙问道:“大人,为何推倒这两处屋子?”
“火势太大,想要救火必须控制火势蔓延,拆掉这两处房屋,就能将火势阻断!”
于谦沉声道。
“大人,这两处屋子前边还有七八间房屋,为何不从前面拆?”
问话的胖员外顿时惊呼起来,听于谦的意思,好像前面的这些房屋都要放弃,而他的房屋店面恰好包含在内!
于谦摇头道:“来不及了,前面这些房屋都很结实,想要推倒拆除非常困难,时间根本来不及,只有从这两间木屋处阻断,才最有可能起效。”
“大人,再想想办法吧,为了盘下这处店面,小的用尽了积蓄,要是被一把火烧光,小的只能一头扎进这火海中,一死了之了。”胖员外急的浑身直颤,忙不迭的跪下给于谦叩头。
于谦却毫不动摇,对东城兵马司的士兵道:“立刻将这木楼推倒,将其中易燃之物搬到远处!”
士兵们迅速找来几条绳索,绑住房木质房屋的几根立柱,招呼几十名百姓喊着号子勐然拉动。
哐啷——
两座木屋没有了支撑,轰然倒塌,掀起了漫天灰尘。
“快,将这些木料都搬走!”
不用于谦再重复,百姓们就自发的动手清理,很快就清理出一片大约十米的空地。
“谢天谢地,火势终于止住了!”
清理完木料,旁边的房屋恰好被火焰吞噬,而这座房屋起火后,却无法再影响到空地另一边的房屋,百姓们终于松了口气。
正当这些保住房屋的百姓要去感谢于谦时,却再也找不到于谦的踪影。
打听后才知道,原来于谦早在他们清理木料时,就匆忙离开了。
先前于谦得知四处起火的消息后,就立刻让人传令另外四城兵马司,以及顺天府和宛平、大兴两县,命堂官组织兵丁衙役和百姓赶去城东救火。
在经过一系列得当措施下,城中各处火势蔓延的趋势被阻止,除了还在熊熊燃烧的各处粮仓外,倒也没有继续扩散的风险。
而这时,于谦已经到了城外的大营。
先前忙着救火,于谦分身乏术,都没机会去城外大营巡视,只是让人去九门传令,让主将们安抚士兵,紧守大营,严防瓦剌人趁机袭营。
出乎意料的是,当他到了城外大营后,却听石亨说瓦剌人除了放出一些探马在远处逡巡外,竟然毫无动静。
瓦剌大营中,甚至连灯火都没有,似乎根本没将明朝京师今晚发生的事放在眼里。
不过,瓦剌人没有发动进攻,这对明军来说是好事,要不是这样,他们根本没时间安抚士兵,恢复大营秩序。
……
吹了一整晚寒风,朱禹锳头发凌乱,连眉毛上凝结了一层寒霜,大氅上升至挂着一些冰熘子。
这一晚,朱禹锳和田虎像个傻子一般,眼睁睁看着明军从混乱到稳定,城中火势从大到小,最终逐渐熄灭。
而被他们寄予厚望的瓦剌人,别说趁机偷袭明军大营了,就是连次像样的试探都没有一次。
没过多久,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太阳渐渐升起。
看着京城中那鸟鸟升起的十几道黑烟,朱禹锳恨的快咬碎了后槽牙。
如果愤怒有杀伤力的话,瓦剌人绝对能被他反复杀死一万遍。
“也先为何不趁机袭营,难不成瓦剌人眼瞎了,或者全死了?”
朱禹锳自诩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可他做梦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一时间恨不得冲进瓦剌大营问个明白。
……
在天亮后,得知大火烧尽了粮商们囤积的四十万石粮食后,京城百姓再一次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
对朝廷来说,严峻的考验,再次到来!